第十九章

老兵们收拾我们的手段越来越多。以前老兵们就很严格，上衔以后对我们的严厉又翻了个倍。我除了生理上痛苦，精神上倒好过了一些。老兵们以前叫我们“蛋子”，现在愿意叫我们一声“蛋兵”，在他们嘴里我们毕竟是有了个人样。

吃了一个月风沙，没倒下去的人都黑了一圈壮了一圈。我们军驻在西北戈壁，书上的什么“长河落日圆”是我在这儿已经看腻了的景色。戈壁滩上荒凉，但有个好处是地大，煤渣跑道是过去式了，现在班排长动辄让我们全力冲刺，把全新兵连一气儿拉到十里外的车场上靶场上作训，就是从荒凉走向更大的荒凉。

体能训练雷打不动，排长在后头开着越野车撵我们，我们在一片飞扬的黄土里跑得快要断气。几百号人半死不活地被赶到指定训练场地，越野车的引擎声一停当即就扑嗵嗵倒下去十几个。这时候天刚蒙蒙亮，地上的潮气正往上泛着，严良不给我们一刻休息，一声“俯卧撑准备”才算是给一天的训练开了个头。

现在让我做几十个就跟玩的一样，但严良紧跟着就加大强度，总能每天在我的极限上溜个边。这回他喊了“一”以后，和“二”的间隔实在太久了，我努力撑着九十度的直角，胳膊又开始哆嗦。

“跟你们讲个故事。”

我们顿时心里起了哀嚎。严良在我们的间隙中背着手走来走去，他的军靴几次蹭过我的身边，看我动作不标准又在我屁股上踩了一脚。

“给你们讲一个蛋的故事。”

我不在乎他讲什么，我就想他讲得短一点。老实说我很讨厌这个字，这有侮辱意味的字往往是老兵嘴里说出来叫我们的。

“知道你们为什么叫新兵蛋子吗？”

我身边六六一声带着颤音的“报告”就喊出去了：“因为老兵比我们多吃了几年大米，他们媳妇熬成婆了，想怎么叫我们就怎么叫啊！”

我真是特别佩服六六，我也这么想但我不敢说。严良盘腿在我们面前坐下，倒也不生气。

“我们都被这么叫过，这个字是有意义的。人到了这里都是从零开始，零就是这个蛋。一个蛋从外面打破是崩溃，从里面打破就是生命。陆百坡，你明白吗？”

“报告。外面打破是压力，从内部是突破，我们就是蛋，所以在这就是要突破自己。”

“理解很好。好，除了陆百坡，其他人原地起立。陆百坡，来一次自我突破，再做五十个可不可以？”

我身边一片哄笑声，我艰难地吼了句“是”，一五一十地执行命令。等我做完太阳就升起来了，炊事野战车开到了训练场，我用我快没知觉的胳膊领了我的馒头和鸡蛋。吃早饭的时候，灰头土脸的兵各班唱着军歌，哪里的班长又在讲笑话引起一片大笑和鼓掌，人聚在一起热腾腾的一片，驱散了西北清晨的寒意。

“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累不累想想我们的老前辈。别觉得自己苦，军事素质上不去，你们就对不起老百姓交来养你们的税。你们这群稀拉兵，现在已经算享福了！想老子下连的时候……”

老兵和我们聊天的三大主题，要么是吹自己的老连队多牛X，要么是回忆“老子当年”，完事就是贬损我们新兵多不上进。一开始听还有几分情绪，后来我们也学会装出一副听得认真的样子，哄他们讲得久一些，毕竟听老兵闲扯总比在他们手下受虐的好。

“俯卧撑做两千多个，五公里十七分钟？那是人能做到的吗！”

六六挤眉弄眼小声问我，我艰难地摇摇头：“不知道。”

“反正吹牛皮又不上税！你听他们瞎扯淡还当真了？”

“咱班长能做两千多吗？”

我们就都偷偷看了一眼严良，一下没人说话了。

那段时间我们正学习战术动作，一遍遍练高低姿匍匐和卧倒，沙土地和铁丝网把我几层衣服都磨破了。严良给我们做示范时矫健得就像一条草绿色蜥蜴，轮到我们自己时个个丑态百出，也难怪排长骂我们是粪坑爬里的那什么。

学习战术动作胳膊和腿刮掉一层皮太正常了，滚几趟下来我们个个狼狈得和叫花鸡一样，汗和血都混在一起。我在铁丝网下真的爬不动了，抬头就被铁钩子刮脸，低着头什么都看不见又要吃满嘴的土，动作一慢，排长就拿长棍子咣咣敲我头盔，最后还是严良揪领子把我拖出来的。

“我们可都是祖国的大好青年啊——命运怎么就把我这朵红花抛到这儿来了呢？”

“你这朵红花就是脑子进水才来的这儿啊，这里土多，多吃点给你中和中和。”

车场上步战车碾出来的浮土有一尺厚，休整的时候，我们脸上还看得见的就剩一双眼睛了。严良从卫生队拿了碘酒，我疼得捶地，嘶嘶倒抽凉气努力不叫出声。

“班长，我们军真有人能做两千多俯卧撑啊，四百米障碍真能跑一分半？”

六六凑过来，他还在惦记这个事。我也看向严良，他说话我一定信。

“有。”严良抬起头，看见我们一群人下巴快掉到地上，他自己也笑了，“军区比武记录还能骗你们吗？”

我不是不信，是沮丧。四百米障碍，就那个障碍墙我三分钟也爬不上去，要真有人能跑到一分三十一秒，那就根本不是我能想象的地步了，我一辈子也做不到那么好。我没想到自己的一点表情被严良看在眼里，他往我脸上涂碘酒的时候声音只有我能听见。

“你知道军区四百米记录是谁的？是陆百年。”

我一时连倒抽凉气都忘了。

“陆百坡，有压力是好事，但是你想得太多。铁丝网下面你只需要想动作要领，不要抬头看还有多远，做一件事你要专心把手上的事情做好，不要想它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

“太难了……我觉得就我这样，怎么做都不行。”

“陆百坡，以后这种话不要说了，我听见一次就打你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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