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旧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院子里的一切还跟之前离开的时候一样,处处都留着孟鹤堂在这儿生活过的痕迹。
周九良像棵树桩子似的站在门口,眼神轻飘飘的有些恍惚,脸上无悲无喜沉静如水,叫人看不出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知站了多久,周九良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振作精神后终于迈开双腿跨过门槛走进院子,像往常一样摘弓卸刀挂在堂屋门边的墙上,然后直接进了自己的卧室。
此时日已偏西,未开窗的房间里光线十分昏暗,但周九良早已习以为常,他熟练地绕过桌椅,从墙角条案上拿下那把三弦,凭手感略微检查了一下,感觉没有什么异常之后便抱着三弦坐到床尾上,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发起呆来,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宛如老僧入定一般。
路再远,总有走完的时候;情再深,也总有缘尽的时候。
周九良想着,虽然孟鹤堂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但他已经给了很多时间让他考虑,也应该快有结果了吧,也许等会儿他回来的时候就有答案了。
哎,孟哥呀,你快给我个痛快吧……因为维持理智真的好累,我好像有点儿后悔了,虽然我明知道以我的职业只适合孤独终老,配不上你的爱,可我也是个有七情六欲的凡人,也会有不切实际的奢望与幻想。所以求求你了,快点儿断了我的念想吧,死了心我就不累了。
独处的时候周九良就喜欢这样在心里不停地叨叨咕咕,就像胸膛里养了一缸小鱼,会在没人听见的地方悄悄吐泡泡给自己看。
随着时间流逝,颓落的夕阳一点一点收走撒在窗户上的金红色余晖,让屋里的光线也跟着愈发昏暗。九良那一身黑衣在光线退去后很快便融入周围的阴影里,一转眼就只剩了他侧脸的轮廓还依稀可辨,但这大概也坚持不了多久,毕竟他已在黑暗的包围之中,而黑暗如潮水,如流沙,如泥沼,被它吞没似乎只是迟早的事。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随而来的还有急促的呼吸声。
“九良!”
听见孟鹤堂的声音,周九良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三弦,紧张得就像一个等待生死判决的囚徒。
“你出来一下。”孟鹤堂边说边擦了擦鬓角淌下来的汗,即便他轻功还算过得去,从郊外一路跑回来也是累得不轻,喘气的间隙忍不住小声嘀咕一句,“可累死我了。”
明明刚才还盼着快有个了断,可是当孟鹤堂就站在外面等他出去的时候,周九良还是怂了,假装没听见孟鹤堂的呼唤,默默低下头把自己藏进黑暗里。
等了一会儿没见九良出来,孟鹤堂差点儿怀疑是自己回来早了,周九良还没到家。但是他回头看了一眼门口,虚掩的大门证明这宅子的主人早就回来了,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躲在屋里不吭声。
“周九良?你那屋黢老黑黢老黑的,待那儿干啥?出来,你看外边儿多亮堂,出来见见光。”
外边儿多亮堂,出来见见光。
这句话好像无意中拨动了周九良心底的某根弦,在他灵魂深处发出悠远的回响,也使他终于放下怀里的三弦,鼓起勇气走出房间。
他一眼就看见孟鹤堂站在院子当中,那双平日里是茶褐色的眼睛在夕阳下变成了会闪闪发光的蜜糖色。
外面确实很亮堂,因为有他的光。
看他终于肯出来,孟鹤堂的嘴角不自觉中就上扬成欢喜的弧度,圆润的脸颊也闪出动人的神采,映着俊眉朗目愈发美得如梦如仙,不可方物。
趁这片刻的相望无言,孟鹤堂抬手拢了拢略微有些凌乱的发丝,也迅速整理了一下心里要说的话。“九良,你见过了光,还会想再回到黑暗里去吗?”
周九良闻言一怔,眼神里透出诧异,分明是听懂了孟鹤堂话里的意思,但又踌躇着久久没有回答,因为他不敢确信这句话是自己理解的那样。
孟鹤堂也料到他不会这么快回答,便接着往下说:“刚才,在滕梓荆坟前,我跟范闲聊起我们的事——你不要生气,我在京都没几个熟人,能说上话的,又能理解我想法的,除了你就只有他了,我想让他给我点建议。范闲听了我们的故事之后,说你跟滕梓荆有些相似之处。”
听到这句,周九良不解地挑了一下眉。四处的滕梓荆他认识,不过因为不在一个处里所以不算很熟,只知道那家伙看起来挺冷峻的,一手飞刀耍得不错,但是入鉴查院几年了依然独来独往,没什么朋友,行事作风更偏向一个独行侠而不是一个探子,大概也是不太擅长与人交往……好吧,如果说是这方面跟他相似,那确实无法反驳。
“他说,你们都有点儿小别扭,耿直,不善与人结交,但这不影响你们稳重起来都是独当一面的铁血男儿。别人对你们的好你们都会记在心里,会用心去报答,但是面对麻烦的时候,你们又都舍不得牵连自己心里最重视的人,宁愿自己去面对一切暴风骤雨。”
孟鹤堂的话,听得周九良脸红,他怎么也料不到,自己内心那点儿小心思小主意,竟然连范闲那样不算太熟的局外人都能看穿。
孟鹤堂又说:“滕梓荆是不是这样,我没见过不知道,但我知道你确实是这样。你不舍得让我忍受等待的煎熬,不舍得我为你的生死而担忧心疼,也不舍得我目睹血腥的杀戮有心理负担。所以虽然表面上你推开我,拒绝我,但实际上你内心很柔软,你已经把你为数不多的温柔给了我。”
生平第一次被人夸内心柔软,周九良更加害臊,终于忍不住开口转移话题:“你们俩就聊了些这个?我不知道他为何将我和滕梓荆相提并论,但我知道,我其实没那么好,而且你只要睁开眼看看他们的结局——滕梓荆死了,除了范闲没有人在意,留下孤儿寡母艰难度日——你就该明白,虽然范闲给了我那么高的评价,有心想撮合我们,但这也是在推你下火坑,让你重蹈他们的覆辙。这些你应该自己看清楚想明白,而不是被他三言两语蒙蔽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看清楚想明白呢?”周九良的固执让孟鹤堂有些着急,当场上前两步紧盯着周九良的眼睛,“他是带着想撮合我们的心思,但他没有强按着我的头说‘我觉得你们俩合适,必须在一起’。他提起他跟滕梓荆的往事,给我一个局外人的角度去看他们俩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我看见了他们之间的深情厚谊,看见了他们在这样的结局面前虽死不悔——范闲说,他不后悔认识滕梓荆,不后悔跟他成为知己,因为滕梓荆是值得他结交的人,这样的人他一辈子也遇不到几个。”
“所以,当我再回过头来看我们之间那些阻碍的时候,它们忽然就变得不值一提,因为我一直认为你有值得我喜欢的地方,我不后悔认识你,不后悔爱你。而且最重要的是,像你这样的人,我一辈子也不可能再遇到第二个。”说到此处,孟鹤堂对周九良张开双臂,敞开自己的怀抱,“我已经考虑清楚了,我的选择,不变,现在我只要你一个回答。”
一步之遥,就是孟鹤堂对他敞开的怀抱,周九良几番深呼吸都不能压住心头的激动。之前他把选择权交给孟鹤堂的时候,心里总是盘绕着即将失去的悲哀和落寞,但是没想到孟鹤堂的选择竟然出乎他的意料,他拥有了把心底的答案说出口的机会,这种失而复得的惊喜仿佛一只无形之手在揪着他的灵魂使劲儿摇晃,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头晕目眩,也使他走向孟鹤堂的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否则他真怕自己一不小心会跌倒,然后突然清醒过来,发现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孟鹤堂没有选择他,甚至这个世界上就不曾存在过孟鹤堂这个人,一切都是他幻想出来的……
咫尺间的距离,周九良却像跋涉过了千山万水一样,当他终于站在孟鹤堂面前,他已经能感到对方平稳均匀的呼吸,也能嗅到对方身上若有若无的药香,这些熟悉的东西瞬间抚慰了他的身心,让他能确定一切都是真实的。“我……”
孟鹤堂用充满鼓励与期待的眼神望着他,耐心地等着他说下去。
“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我还会像以前一样支持你……”周九良越说声音越低,连头也不敢抬起来了,他知道这大概不是孟鹤堂期望的回答,怕看见对方眼里的失望。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九良还是小心翼翼地犹豫不前,孟鹤堂当然失望,但更多的是心疼,心疼九良这样委屈自己成全他。“我知道,我知道!你说过,不论结果如何,你还是会像以前一样支持我,尽你所能帮我完成我想完成的事业。但你这是生生将自己割裂成两个部分,把好的都摘出来给了我,把不好的都剔出去留给自己,我怎么能安心享受你的好,而无视那些不好?我要接受就接受整个的你。”
随着最后一句话出口,两人之间最后一点距离消失在孟鹤堂主动扑过来的拥抱里,九良下意识接住他,左手环着他的腰,右手托着他的背,胸膛抵着胸膛,心脏依着心脏。
“孟哥……”
“在这儿呢。”
两人的心跳早已混在一起不分彼此,这一声呼唤一声回应,更叫他俩连呼吸都交融一体。
“既然你不嫌弃我,那么从现在开始,我整个人都是你的了。”音犹在耳,周九良的双唇已经压下来。
“唔……”没想到周九良是个这么有效率的行动派,毫无准备的孟鹤堂顿时晕头转向,天昏地暗,一时记不起今夕何夕,只能被动地配合周九良的动作,予取予求。
唇齿的纠缠很快就不能满足周九良了,他已把感情压抑了太久,如今有机会表达出来,那便是洪水决堤,猛兽出闸,只是一点亲近又怎能解得了那份饥渴?
我在南庆说相声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