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斗法

我听罢女皇整整半个时辰不带喘气地骂过人，默然拿起砸在怀里的文书扫了眼——

上头不出意料是朱批的叉叉。

据我数年来的观察，女皇陛下的不同的笔势有着不同的意思，譬如行云流水的敕示为爽快同意，端正的敕示为思索过后谨慎地同意，而叉叉则相反，潇洒的飞白叉叉表示对于小错误不介意的嘲笑，略凝重的叉叉则表示我该端正姿态修正错漏了，而手下这种不讲章法都书岔劈的大写的叉叉大约示为……女皇陛下是真的真的生气了！

第一次惹女皇陛下生气，还是因为这几位。

我哀怨地看向那前日嘲讽我现下却吓得噤若寒蝉低头不语的三人。

都说了要多多请旨问问陛下的意见，就是不听人劝，天机阁职低权轻，较真来说连御史台都不如，这三位倒好，一进门便堂皇地指点起了官吏军机财政这种军国大事，如此上房揭瓦的行径是真的不嫌头掉啊。

真当女皇好说话呢。

若真那么好说话，能这么多年亲信只用一个上官阿姊不肯换？若真那么好说话能在奉宸府里四五十位官里头只选一个我用了七八年死活也不肯撒手？她老人家要是真好说话，那我等可真该普天同庆了才是。

我暗地翻了个白眼与那三人挪远了些。

“以后非军国大事由张卿主事，其余人等只作参谋即可。”

如此大的错漏女皇陛下发了脾气气也不见消，斥罢几人后严厉地睨了眼我：“张五郎，若下次还是这般甩手不干朕便打断你的腿，听到了吗？”

女皇陛下不会打断我的腿，但掐我的大腿还是很有可能的。

我护住自己可怜的大腿战战兢兢称是。

掐大腿虽痛，但我这番心机自然也有用意，不然我怎镇得住这几位刺头？人家年纪长资历深，一句话便能堵住我的嘴，我不以退为进做甩手掌柜，又怎么能收回权力，又怎么能让他们晓得我才是这天机阁的主呢？

我自以为胜利一笑，不察劈头盖脸砸了一本文书：“这些都给我重批，什么时候批好了什么时候起来吃饭！”

“你们几个看什么看？退下！”

女皇大怒而去，我望了眼与我远远摆手的六弟和三位害得我吃不得午饭却拍屁股走人的祸首，默然看过门口监督我的侍从。

王侍瞟着女皇的背影与我无奈赔笑：“这……陛下有令，您看？”

我默然点头，再默然挪至案头，拿过笔墨又挪回原地，继续批起了我的文书。

本想好歹用这新来的三位减轻些负担，没想到到头来还得返工重做，还得外加一顿臭骂……唉，做臣下的真难！

我捡拾着被扔得满地的文书有些头大。

女皇陛下重体察民意，是以州县的事务常常会被送到天子案头，虽说不是每月都过问，每州每县都过问，但那么数百的州县，每日少也有十数本送来作答复，再加上钱粮水利调遣治灾等等事务，又是十数本，还有对于宗室，官员和边事的管制和情报……女皇陛下自去岁便不自外朝抽了其中要务，每日成百的文书冗杂到需有人打理，是以才有了天机阁。

这些看起来每件都是小事，实则日积月累下来皆是军国大事，而不做处置便将这些“小事”直接送到皇帝案头，甚至有的自作主张地替人家决定，便是女皇此次生大气的原因。

女皇陛下根本不容许外人染指她的权力。

做大臣我没那些宰相得力，但做天机大臣我可是十分有信心的，两个时辰后我将堆放了三日的文书分类做了注解和批示，而后亲自抱去了女皇那处。

路过天机府的院子时魏元忠他们正拉着郭元振等人喝着小酒，见我过来还骂了句“竖子小人竟然坑我等”，很是同仇敌忾。

小人又怎么样，我就是要做小人，既得罪了我这个小人，以后便一边晾着去罢。我冷笑着将打理好的文书交与女皇，她方一如往常和颜悦色起来，待酉时事务忙罢，照旧好心情地留下我和六弟用膳。

看来今夜是回不了府了。

“你呀，哪里来的歪心眼子。”

膝盖尤痛，我委委屈屈地啃着上官阿姊夹给我的鸡腿，女皇陛下则饭饱后喂着缠着自己讨食六弟，一边没好气地批评着我的作为：“我以前还以为你柔仁有余魄力不足，未成想还有这等心眼子，会对付人了，我倒是低看你了。”

什么柔仁不柔仁的，我只是知道在女皇眼皮子底下露爪牙可是顶顶危险的事罢了。

女皇的疑问下上官阿姊与我卖力地使了个眼色。

我放下筷上的肉诚实且无奈道：“非是臣对付他们，而是他们先排挤的我。臣年纪轻轻没什么资历，他们自然看不上我处事，一入阁便将我的活儿夺过来，臣能有什么办法？遂暂且让他们放开了做，待出了错自有陛下公断……哼，此番他们吃了苦头，以后也该晓得我的位置他们替代不了，以后便不会与我抢活儿做，亦不会对您有非议。”

我忿忿解释着却得女皇一个无奈的白眼，顿觉委屈：“臣一是为自己，一是为陛下的英明着想。臣晓得外头那些流言蜚语，亦晓得自个儿才识浅薄德行低微，臣唯有用此法服众，方能让陛下的衣裙不至为我沾上墨点，还望陛下理解我的心意。”

女皇听着我凄凄楚楚的哭诉照旧扶额叹息：“朕不怪你，莫哭哭啼啼的。”

一旁的上官阿姊顿时蹙眉，掏出绢子抹着我脸上的泪：“流言蜚语向来如此，殿下莫妄自菲薄，陛下亦不曾嫌弃过您，您需坚强一些。”

是了我不能总是哭的，哭多了女皇会烦。

鸡腿已啃得精光，我拒绝了阿姊再夹给我的驴肉，很是坚强地抹了泪。

却在看着最爱的马肠一片片塞入六弟嘴巴后悲痛地再落起泪来。

我最爱的马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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