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

夜深银汉通柏梁，二十八宿朝玉堂。

牛角华灯粲然间珠钿仰止，饱浸兰膏的明烛将九微铜树耀作一片光明煊赫，新添的软烟罗承尘堆绣戏凤游龙，连珠缀宝得像是佛窟里彩饰辉煌的飞天。那勇武至极近于残暴的大同，此刻也将周身披甲解作义士归家的锦衣。从雀替到拱顶皆是萦绕于一团喜气里。

金雕玉砌的三重阶，端坐其上的尊者陶然举杯，春光融融逢迎而来的青帝将新暖无吝递上，早唱的草虫鸣声更是极富穿透力撩拨窗纱以内的春情萌动。

七笑端坐在其中一处烛台旁，镂花灯下平整柔软的红丝毯花纹像极了振翅欲飞的鹰。这番南征战事频仍，却仅仅是六个月便定鼎肃清。这六个月之于子舆家沙场初临的女孩儿，更像是一场为时过久的婚礼，锣鼓喧天地台上交斗正酣，刀马旦凛凛卓然立于台上，又大气又威风，长长两片芙蓉瓣也似的胭脂红夹了琼瑶鼻，打戏做起来精彩纷呈，教人忘了是台下看客还是台上歌者。

梨木案上九霞觞，金茎露确是秾酣醇甘，彻香直透入骨子里。七笑几乎不忍豪饮，只小口抿些咂摸品啜。若是征舒在便更好，他秉性便是嗜酒如命的。不晓得死后焚作灰中是否还会有弥散不去的酒香。七笑抬头偷眼看那龙椅之上的九五之尊，坚实有力的指上棠紫环闪烁着惨白笑容。

听说征舒是那郦銮从小带大的。七笑收回目光。对于大吉日子里强忍伤切故作喜态的一国之君来说，细看未免太过于残忍。即便她有这番眼力，也应当假作萧东，蔽却过多的耳聪目明。

到底是北地，连宴酣之乐也带着些九边特有的野趣。大堂正中拥上十数匹照夜玉马，和着琵琶急弦翩然起舞，白影金辔头迅如转蓬，引来喧喧喝彩。

绯服的侍人端上累丝银托盘，一声呼哨招来照夜玉马群，顷刻之间白驹纷纷口衔玉带递上列席，七笑心不在焉地接过带，置在掌间无意识把玩勾上怒目盘螭。没留神自家长兄凑上来“陛下赐你功名呢”

七笑没有应声。出神地看向三重阶侧柱上虬髯高扬的五爪金龙。

“子舆宣。”殿上后位久坐的女子朗声唤道，七笑一激灵，匆匆忙忙起身“臣在”

隐隐约约看见那女子面上笑影，虽是已到不惑年纪，模样却还带着几分少时风致。镶银点翠凤冠衬着身后雀金屏风，缭乱溢目的宝气珠光，非但全无糜逸意味，反倒添几分凤仪威严。

“模样生的真好，”那女子笑两声，倒像是夷光在哄劝无盐般的莫名怜悯。七笑不晓得该怎般作答。止将弧度优美的颔轻颤两下，饱满耳垂上悬著的明月珰不住地摇。

“曜儿，你看这姑娘怎样？”应声而起一个束发金冠少年，额前勒着道二龙抢珠抹额，模样却是平平无奇，只一双眼睛煜煜灼灼甚是有神。较之征舒所差甚远。七笑暗里向自己道。

“好标致的女将军，”少年将七笑从头到脚细细打量，过于苍白的面孔浮出满心怡悦的笑影“倒像是刀马旦活了似的”

“可愿意聘她做媳妇？”女子问话倒是直接，七笑却偏偏这当儿莫名期待起来，女孩儿总归是渴盼男子倾慕的，即便那人非自己的心仪良人。

“新筑了长信宫，南殿均是椒泥覆壁，香暖弥间。又有江南采办散花绫，水碧新实琢成的步摇。今若是得娶她作妇，愿行效汉武，取金屋华堂相贮”

这名唤曜儿的年纪尚少，心思却半点儿也不少。七笑窃喜，看那少年面目也觉着温润清发了许多。

“那便订了这门亲事罢，安国公。”女子视线越过七笑，直向正座子舆宿皓发上掠去“再待两年，便许曜儿娶她入宫。正好她先夫早丧，也再许她个乘龙快婿”

货真价实的乘龙快婿。子舆昊瞥一眼三重阶上的少年。郦华照。

重云叠倚处暗阴滤却大半天光，冉冉凌空的羲和却在浓稠天幕上挥戈撕出一线耀目的张裂，晨日初露时已至高天之上，如帝台仁主般将融暖泽被照临下土。

这等宏达浩然的名姓，怎生偏就遇上了这等人？子舆昊略微吹毛求疵地挑剔：身量过短了，当然是之于自己而言。模样也太过平常了，他日同七笑立在一处怕不甚搭调。看那三角眼吊梢眉又忧心过分精明刻薄倒有几分伴君如伴虎味道。他日若得了君位，怕不是七笑落不得甚么好下场。子舆昊有些偏神经质的忧心。

笔吏早将文定庚帖写就，习练已久的瘦金楷字确是耐看，落红描金得却无半点俗气。方才四座微醺臣僚也恰如其分地擎觞相贺，那子舆宿更是拉了七笑到殿阶前，三拜九叩得山响。

郦华照。

子舆七笑。

郦华照。

子舆七笑。子舆昊一遍遍默念着庚帖上一双名字，俱是字正腔圆音谐兼美，却听来每觉着有余憾，倒像是顶好质色的羊脂白玉，偏偏有粒侵入骨里的芥实轻瑕。

罢了罢了，这中宫主的婚事，自己也无力相拒。子舆昊颇有不甘地猛灌一大口酒。但愿那郦华照不要学刘彻薄恩寡情的好。

是夜宴，琅琊守子舆昊饮甚，沉醉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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