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官监为二十四衙门之一,正四品官衔,善土木,金石,建筑。
帮衬着要重修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的书斋,亦是内官监一手操办,梁霁寻思着,内官监如今在都察院做活,在她御史府中,多一个少一个,只怕也不会有人过问——皆是都察院的人,有甚么疑云?
她方才瞧见官柳儿的反应,觉得他并非有意为之,又瞧见他呈上的玉佩,的确是陈凇腰间别挂的上好的羊脂玉,一个宦官,无权无势,不大可能拿得出这般物什。
只是她近日谨慎得几乎神经,前有宋蕴之被东厂骚扰,掐指一算,春闱在即,实乃结党营私的好时机,也差不多轮到自己了。加之都察院内官监强势闯入的翻修行为,翻得还是她的书斋,便能猜测出司礼监一二用心。
新官上任三把火嘛,司礼监往她头上浇三桶油。
如今官柳儿是否全然授陈凇旨意前来送玉,还是司礼监遣来查探自己的线人,悉不可知。加之她并未与陈凇深交,不知其意欲何为,她为人滴水不漏,亦不知司礼监是为何意,无论前者后者,都让人放不下心来。
而官柳儿……若他真是清白懵懂,也并非无可用之地……梁霁抿了一口西湖龙井,味道是一年不如一年地涩嘴。
“黄德清那老东西派你来,所谓何事啊?”平静的水面,有人试探性地投进一颗石子。
官柳儿浑身一激灵,鼓起勇气去瞄梁霁的声色,不想她眼珠一动不动,目光似是要将他看穿,登时心中透凉。
“奴……只是受陈公子所托,前来送玉……偶然撞见大人沐浴,绝非有意……”
梁霁不为所动。
“本官是御史出生,有一百种法子让你说实话。你是愿意在这厢同本官说实话,还是乐意在那厢刑法伺候?”梁霁看不出官柳儿的破绽,心中放下一二芥蒂,却仍不能安心,拿出官威来,接着激他。
“奴毫无私心,只是来给大人送玉,玉也送到了,大人若是怀疑……奴便……”官柳儿瞄了一眼三米开外,庭中的柱子,“奴便以死……自证清白!”
官柳儿眼睛通红,走投无路,见梁霁冷眼看他,自知横竖都难逃一死,倒不如自己给个痛快,说着便要冲去撞柱子。
梁霁想,时机到了,这下子应当骗不了人了。
阿安,阿然左右冲出,擒住要自证清白的官柳儿,一根麻绳,将官柳儿手脚绑起,两人一抬,摁到梁霁书房的客椅上。官柳儿没来得及呜咽,手脚受束,后背捆绑于椅背上,欲前门口挣扎,却重心不稳,连人带椅一并倒下。
梁霁做事讲究点到为止,以往在提刑按察使司当职,也是以心理博弈见长,素来不上骨肉刑具,官柳儿方才一听自己“一百种法子”便面色发白,可见此前未曾了解过她梁怀瑾的惯常伎俩,嫌疑再次剥去一层。见官柳儿着实狼狈,自知若是再较真,棋子成了死士,只能落得惹火上身的下场。长叹一口气,同阿然道:“他若真想逃,椅子是锁不住的,罢了,你给他松绑罢。”
陈凇的大礼,何止是一块玉啊。
她要的何止是言听计从的手脚,要的是一个内官监小黄门五体投地的心悦诚服。
她要那二十四衙门,多一个自己的线人。
官柳儿解绑后,只是坐在木椅子上喘息,他知自己逃也逃不过,不如顺从地听梁霁安排。
“方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多有冒犯,听闻在您内官监当职?”她变脸变得飞快,朝官柳儿作了个端端正正的平揖。
官柳儿受宠若惊,屁股尚未坐热,从椅子上滑下来。
“正是……”
“本官即日便将你留在府中,左右内官监也会在都察院做活十天半个月,这些时日,你便留在本官府中。”
“可是奴也要做活……”
梁霁当即唤阿然研磨:“你是留在本官在都察院的书斋当差,还是留在梁府中当差,差别不大,本官这就作了手书送予内官监太监,借你一月有余的工期,至于薪水……”
“梁大人,你可是要囚了奴?”官柳儿借着梁霁方才面色尚算温和的胆子,打断她的话头。
官柳儿自知撞破了梁大人的秘密,而且是能捅破了天丢掉性命的秘密,若是她还能放自己的脚迈出梁府上的门槛,简直痴人说梦。
“至于薪水,阿安,你从我每月的俸禄中取些出来,按内官监的标准,不得怠慢。”梁霁一面捉袖起笔,一面唤阿安,官柳儿的话轻飘飘从她耳边过了,她不作任何回应。
“梁大人,你可是要囚了奴?”官柳儿站起来,抖落衣裳的灰尘,他身量明明同陈凇相近,平时畏手畏脚惯了,便有了驼背的习惯,微现萎靡,此刻却笔直地立着。
腕停,笔顿,收尾,抬眼,她梦回绛州解元锋芒毕露的那些年,毫厘必争,口舌不让。
“本官解你捆绑,予你酬赏,赐你住处,赋你自由,你管这叫囚?”她冷声道,“如此,本官于朝堂,何尝不是陛下囚了本官,本官囿于朝堂?”
语毕,她细细一琢磨,发觉“囚”这个字甚是玩味,好像……是这么回事。
官柳儿未曾预料地大惊失色,猛然意识到,论口舌,他自是比不得梁御史,只能闷声吞下。
“奴在大人府中,可以做什么活呢……”官柳儿唇舌蠕动,半晌,憋出这一句话来。
“你说什么?”梁霁怀疑自己听错了。
“奴不做活,受不起大人的薪酬。奴在内官监,一日不做活,一日没饭吃……所以……奴不知大人这里的规矩……”他颠来倒去地说,惹得梁霁崩不住威风,噗嗤一声笑了。
湿发垂肩,玉面带水,缓袖轻袍,眼角带笑如三月含春,唇色淡粉,在流动的温和欢愉中,如同一片花瓣随江水流淌。官柳儿雕玉时琢磨过,梁御史是何许人也,陈凇又为何从芙蓉改口为红梅。如今才算明白,她的的确确,神似风中的一枝瘦梅。
“你提醒我了,府上不养闲人,那便让阿然给你安排点活做做罢。”
阿然将梁霁的狐裘披风拿到庭中最后一次酿晒,随后收起,往后的大半年便都用不上时,梁霁于一批混沌的书案中抬起头来,才发觉时节已至仲春。
是时候去礼部咨问春闱的相关事宜了。她想着,往后几日自己忙着监督考场秩序,得托阿然阿安看好了官柳儿。
她前些日子尚且忧心,而后发现这官柳儿温顺得如一只鹌鹑,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让他吃什么就吃什么,真就老老实实地带着,连只虫子都放不出去。
只是有一顿不同于内官监的饱饭吃,他似乎开心得不得了。
“晚上睡得跟猪一样,我没见过被囚禁还这么快活的蠢货。”阿安给梁霁打小报告。
“可能我们这的日子比内官监好过罢。”梁霁心中暗喜,寻思着不费吹灰之力,一日三餐,一餐四菜而已,便能让官柳儿心中的天平倾斜向自己这边。
走之前,她唤官柳儿到跟前。
“官柳儿,你可取过字?”
“取字乃文人君子之士,奴一介阉人,怎敢高攀。”他低眉顺眼地要跪下,梁霁扶了他手臂一把,示意他不必跪,站着说话。
他是跪着长到这般年纪的,公公让他跪下他便跪下,久而久之膝盖早已形成条件反射,内心早已麻木了大半,可她却叫他站起来。
一时间内心如千万根绵密的针往里扎一般隐痛,于他,站起来,比跪下去,难得多了。
“文人取字大半也逃不开附庸风雅,你比他们真性情,有何高攀之意?”
“奴……姓柳,天徽一年入了内官监,阉童学艺,而后大家都唤我官柳儿。”他轻声告诉梁霁这段经历,觉得难以启齿,脱口而出时却又有畅快淋漓的快感,揭开伤疤,发觉血痂凝结的快感。
“那本官给你取个字,如何?”梁霁问道。
“奴……感激不尽。”
“若愚。”梁霁琢磨了半晌,问他,“这个怎么样?”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智若愚,大巧若拙……”
“如此,奴便叫柳若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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