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和初年。
他于伽蓝寺落发为僧,成为住持唯一的关门弟子。法号空尘。
空空红尘,谁人为谁惹相思。
当初他高中状元想用一己之力挽救国家,却不想腐败之深非他能力所能及,状元之流不过只给一个虚职,他连上三本奏折参贪官污吏之辈,都如石沉大海,最后反被问责沿着长川一路流放到了南方一带,乘一叶客舟,听一宿苦雨到了伽蓝寺。
三千青丝落下,从此世间只有空尘不见落安。
他潜心修习佛法声望渐渐名扬,长安朝廷遣人来请他讲解佛法。
寺庙威严,主殿上的蜡烛明明灭灭,跳动着沉默。
“空尘,你落发为僧,用心修习就是为了弘扬名声让人知晓好报效朝廷,这一日终是来了。可是现今边关与西凉战事正紧,叫你去怕不单单是讲经布道,更是让你到前线援助,此去凶险,恐难再回。”住持披着袈裟,坐在蒲团上。
他向住持拜了三拜,眼睛好似夜空一般幽深。“当年住持收留并告诫我不要心灰意冷,韬光养晦。只要能力够了,机会自然会来,如今机会来了,我定当倾尽所有,永不后悔!”
住持轻叹一口气,“你去吧。只是你亲手种的那一院梨花……”
“我若回不来,还请住持悉心照顾。这些年……”
他唯有的就是这院梨花。
到了长安,往日见过的官员都没有认出他,恭敬的将他带进一处宅邸,问他有何需要,他让他们遣散所有仆人,门口也无需有人看守,只留他清清静静一个人,末了又加了句,在院中移过来几棵梨树。
长安,他终是回来了。
只是他没想到会再次见到她,在眠月楼,依旧是高朋满座恰如当年,他坐在从前他们常坐的位置上,听了一出又一出,街边梨树花开如雪,他以为今晚的戏都完了起身愈走,旁的人拉住他,“别走啊,这座城最有名的戏子还没唱呢,等这一晚可都是为着她。”
他住了脚,也未坐下索性站着看,台上倏然沉静,笙箫渐起,是她常给他唱的那首《牡丹亭》。
“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注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
青裁一袭青衣,染尽芳华。柔柔的烛火映着她的侧脸,阴影投在她弯弯的眉睫上,一汪清眸如水,一抹黛眉含烟,眉间锁一丝浅浅哀怨恰似春水碧于天的湖面上,有落花点点。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举步如和风拂柳,启齿似燕语呢喃。
他看着台上浮动的水袖彩衣,唱一曲此情别离,都说戏子无情,他却偏偏入了戏。
先前寺庙里一个小沙弥,将一抔新土轻轻地撒在梨树下,抬头问正看着梨花的他,“师父,刚才住持在殿中讲无愧于心,不惑于情,此为何意?”
“世间诸事纷繁复杂,人心缥缈难以揣摩,不求事事圆满,但求无愧于心。”闻言,他只微微动了动睫毛。
“那师傅问心无愧吗?”
空尘的睫毛在微微颤动之后,终于轻轻地落下,他慢慢闭上双眼。
“若是……若是问心无愧……”
他张了张干涸的双唇,眼神中竟迸发出一丝微妙的神采。
“若是问心无愧,那该,多好。”他苦笑一声,声音轻到不能再轻,“可我,问心有愧。”
第二天他登上高高的佛案,给全城百姓讲解佛法,回到宅邸月亮已经爬上柳梢头,远远望见站在树下的她,空尘当下就失了神。青裁着一袭白绫纱,正低头看着他随手抄写的字迹——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回来了?”她忍住眼里水汽,极平常的语调。
“施主深夜到访所谓何事?”他低下头道。
“早和你说了现今这世道本就如此,你又何必强求?”虽然他眉宇间添了风霜,不复昔年恣意的模样,但在大会上她还是在第一眼看到他时就认出他来。
“贫僧挂念施主多年,今见安好,便再无记念之事。从前,尽都忘却吧。”
“师傅说的当真轻松啊。”她走近他,明明已是双目含泪,却强忍着不让它落下来。“只可惜我记性太好,记住了就再也不会忘。你若忘了,这一院梨花又要作何解释?”
她上前一步想抓住他的手,他却极快挣开,佛珠都甩到了地上。窗边半卷的竹帘经风吹得晃动不止,一庭院的花叶都随之而舞,远处长天之上暮云低垂,黑压压的乌云翻滚着,预示着一场大雨的来临。
青裁眼中几番明灭,“不是说佛渡心有烦恼之人吗,你可愿以身来渡我?”
“我此身已许国家。”他神色如常,心里却似有藤蔓万千密密麻麻缠绕着他的心,逼得他几乎无法喘息。
“空尘没有,云落安有吗?”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幽幽地令人心疼。
“阿弥陀佛。”
他双手合十,紧闭了双眼。
青裁始终记得他那时的模样,一身白色长衫,眉目柔和,穿过院中林立的重重花树而来,干净出尘,似乎不染任何俗世的污浊。在眠月楼准确无误地握住她的手,那手心里的暖意她还记得。而当时心底的一片冰凉,也一样记忆深刻。
看看当空的夜月,没有水汽与轻雾的缭绕,比十年前看到的更明更亮。花瓣零落,划过她的脸颊,带走一滴珠泪,伸出手,残花落进掌心。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所以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等她从思绪中回过神来,落安已经走了。院中,只剩下她,还有一地浸染了月光的梨花。
边关战事告急,军队突袭西凉却反被扑杀损失惨重,朝廷正往西凉派兵,他果然被委以重托远去抗敌。
行到长亭外,青裁站在亭上,为他送行。河边落日遍洒。
这回他没有避开,而是长久看着她,眼睛里万千复杂万千温柔,是她看不懂的神色。
“茶凉伤身。既然要走,喝碗酒吧。”她抿着嘴,将他面前的凉茶倒在了地上。
然后开了一坛酒,倒进酒碗里,递到他面前。
“出家人不喝……”他看着那碗酒,脱口而出的便是拒绝。
“就只一次,下不为例。”
她执着地端着酒碗在他面前,直到他接过去。二人酒碗相碰,见她毫不犹豫地仰头饮下,他也闭着眼,任那辛辣的酒水顺着喉咙,一路烧到心底。
“以后不要再喝酒了。”他怕她醉了抢过她手中的碗。
“落安,等你回来,战事平定,国家安稳,你便是我的了吧。”她醉眼朦胧,话语声声落地。
“你不要等……”
那个吻蜻蜓点水一般,点在他的脸颊上。
他双眼睁大。
“我最喜欢《牡丹亭》的一句话:不入春园,怎知春色几许。事情还没有结束,怎知结局如何。”
模糊的泪眼与火红的霞光融成一片,她再也看不清他的脸。
“我一生都留在那座长安城里了。”讲完良久他道。
“她拼命为你聚魂,你迟迟不肯入轮回,如今魂怕也要散了吧,你和他一样,命都不要,都是傻子。”
她站起来,彼岸花海发出刺眼的红色,如此妖冶,美丽的不可一世。
他从怀里拿出一壶酒把酒尽数洒在地上,然后起身,望向远处。
“我无法见她了,她为我在长安立了衣冠冢,只是不知如今是多少年岁,她还在不在。青临姑娘能否替我去看看,若她还在帮我带句话给她?”
他说了句话留在她耳旁,眼眸清澈如溪水,青临瞧见他眼底的水渍,她不知从那双眼透过想起了谁,那一瞬间,周身突然的温暖让她眷恋,仿佛沉溺于一个睡不醒的美梦中,虽知虚幻,却嗜之成瘾。
她失神地望着他的背影,心底突然漫出一丝痛意。
转身,身后灯火摇曳,月落重生灯再红。笙箫落,短歌停,霜满颜,路无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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