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望棠？

我被安置到一个院子里。院子挺大，还种了两棵合欢树，这人也真是来头不小，在这乱世之中竟能得一方安详之地。虽说是买了我，但大多时候是我一人待在这房中，打扫的事也轮不着我干，总觉着像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我常常偷穿他的衣服出门溜一圈，不化戏妆，盘了长发塞进帽子里，总觉得不好见人，只好把自己捂的严实点。

外头到底是什么行情，我是不清楚的。只知道我出来没几日，戏楼便倒了，老板下海逃到广东那边去了，剩下的伶人有主儿的就被拎回去当个差遣，一大部分都是没人要的——谁会在这时候养个闲人？于是也就饿死的饿死，逃的逃了，没人管。

姓谭的总说我运气好，碰上他。

“也就是你了，运气好被我买下来，不然你现在能去哪？”他大抵晚上会回来一趟，跟我吃个晚饭喝个酒，偶尔喝多了会占点便宜，我脾气爆，一开始他一贴上来我就打，他还是要贱兮兮地贴过来，后来学会反着掐他的腰了，一掐脸就红，身子就不动了。

“给我唱段戏吧，想听戏了。”

“想听什么？”

“那还得是《桃花扇》啊，属你唱的最好听。”

听多少遍了还听，好无趣的人。我出来的时候带了那把扇子，有事无事便掐着唱几曲，虽没板子也没调，没有妆面也没头套，但扇子一转，眼睛一吊，我就是李香君了。

那一段依旧唱得气断身绝。

我咳血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咳出来的是真血，好像自己真的是李香君，侯方域救不了我，旁人也休想折辱我，血溅一方桃花扇，留这一具尸体和血扇给万般丑恶的人间。

我透过桃花扇，看见姓谭的在哭。

一开始只是压着声一抽一抽的，后来就抱着自己的头压下了身子。

我也在哭，只不过，我是在为李香君哭，或者说，为侯方域哭。

他又是为什么而哭呢，我不知道，但又好像知道。他是李香君，还是侯方域呢。

院子里的合欢开了，嫩嫩黄黄的，小巧可爱。合欢树上系着许多红绸子，上面都写着同一个人的名字。

许望棠。

我生出了很多想法，最终挥了挥，只剩下：“好巧，这人名儿里也有个棠字。”风吹起我的发和长褂，草长莺飞，我的寂寞随着风流淌到了云际。

院子的围墙很高，常春藤开了紫的花，盘在上面，有一种容易进出的错觉。屋里是冷的，太阳也照不进来。我实在想不好要去哪，只好在这里待着，有时候姓谭的喝多了会跟我说：“海棠，把这里当你的家吧。”我只笑，我知晓我一直是无根的柳絮，没有脚的鸟，又谈什么家不家的呢。那些东西，我压根就不能去想，想多了难免委屈难堪。

“你怎么一直没问过我，我是干什么的。”

“没什么好问的，你不说我就不该知道。”我的心里，有一汪深不见底的黑海，里面装了很多人，我把他们都涂上墨投入海中，等着他们沉底，等着他们堙没。我深知所有人都将是过客，所有人都会走，那一切便都变得不重要了，又何况只是“你是做什么的”。

他哂笑，“我是内奸，你信吗。”当今社会，只有内奸和高级头目能有这般潇洒的生活，倒是挺好猜的。我对这些东西没什么概念，只知道大清换了名号改叫中华民国了，那些扎辫子的都被抓去剃头，穿长褂的也不被允许了。

街上的那些死人都是他们害的。老百姓没饭吃没地方住也是他们害的。他们帮着日本鬼子杀同胞，实属不共戴天之仇。

但是姓谭的没赎我，我就已经死了。永远死在那个戏楼里，没人埋我，就在那里臭掉、朽掉。

“你不想像他们一样杀我吗，他们好恨我。”他看着我，目光如炬，声音却有些颤抖。我该恨他，为了那些同胞，我该恨他。可要我死的是我同胞，说戏子误国的是我同胞，辱我给日本鬼子唱戏的，是我同胞，要我赤裸游行谢罪的，是我同胞。

“他们也恨我。”我喝了口茶，觉得天好似阴了下来，太阳被遮了些，有点冷。

他握住了我的手，抚平我皱起的眉头，“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其实，我已经很没有见过月亮了。

那天中午一队带着袖套的土兵冲进来，把院子里里外外搜刮了个底朝天，连挂在合欢上的红绸都被掳了去。

他们拿着土枪顶着我的脑袋说，“还留着辫子！抓起来！”我心中再无波动，甚至松了口气。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我和姓谭的都懂。

过一天，算一天。

“你叫什么！”那些人绞着我的手，拧在一起像在拧两根麻绳。我说不出话来，一来是不想说，二来，我实在没有什么叫的出的名字。

“许望棠？这上面写着许望棠，你是不是叫这个！”

许望棠。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震耳欲聋。红绸从一人手中溜走，被风带进空中。

我的发被剃去，长褂被扒下。我听见他们的嗤笑散落，落得一地苍凉。姓谭的呢，他在什么地方，还回来吗。

院子里凡是有点值钱的都被搜刮走了，地上全是我被剪碎的头发。我的发从我有记忆时就养着，修剪都是伶人帮忙剪的，他们说我的发如缎如绸，黑得发亮，摇曳生姿。现在我的发被挫剪成好几十段，像是被砍杀的黑鱼，流了一地血。

我摸了摸后颈，被刺破的皮肤涌出的鲜血浸透了里衣，我好像在一夕之间死了一次。姓谭的怕是已被抓了，他们还会再来的。

天黑了。

跟我的头发一样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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