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一路走得失魂落魄，才刚一回到房中，就听见阿峰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王爷不好了，饮昨姑娘在大门口晕倒了！”

明北山还没来得及细想，听了飞也似的跑了出去，只见浑身是血的于饮昨躺倒在门口不远处，他的心不由得疼痛万分，他毫不犹豫地将她抱回了自己房间，思索了片刻，对阿峰吩咐道：“你去闲云巷通报一声，就说饮昨姑娘在我这里，别的什么都不要多说。”

明北山派人请了最好的大夫过来，自己站在门外，看着灰暗的天空，若有所思。

叶青一蹲在一旁，自顾自地叹气。

“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不想你知道。”

明北山了然似的点头，“也对，呵！遮遮掩掩，躲躲藏藏，这不就是她的一贯作风。”

“阿北……你还在生气？”

“生气？怎么能是生气呢，青一，她五年前骗我，五年后还来骗我，你知道吗？一想到这些，我恨她恨得牙根都在痒。”他沉默了片刻，声音突然有几分哽咽，“可是我没出息啊，我知道眼前的人是她，我高兴地都能笑出来，我多想抱抱她，多想她再也不要离开我……”他说着无力地蹲了下来，把头深深埋进双臂。

这样无助的明北山，谁又见过呢？他十几岁就征战沙场，少年时，人们说他是个英勇的少年，青年时，人们说他是神武的青年，在世人眼中他是战神，可他不是真的神，他会受伤也会脆弱，而这一切，一次又一次的，都因为那个从狐山下来的女子。

有时候叶青一会想，如果明北山没有遇到过于饮昨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他会不会已经顺风顺水的坐上了皇位，会不会也有佳丽三千，儿女绕膝？

直到有一回，他和明北山在酒馆喝醉了酒，出门看见集市上有一个农夫给自己的小女儿买糖，明北山竟不自觉地看着那对父女笑了好久，然后转头问他：“如果小鱼还在，我们的孩子也会这么可爱吧？”

他清醒的时候从不提于饮昨，那次酒后真言是极不经意的真情流露，叶青一从那以后才意识到，在明北山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过那样一种假设，就算于饮昨骗了他、弃了他甚至让他一无所有，他也不愿将她从自己生命中全部抹掉……

叶青一将自己的手搭上明北山的肩头，轻轻地拍打着，就好像小时候他被人欺负了自己安慰他一样：“你若难过，哭一哭也是无妨的，那些大丈夫气概，你留给旁人看就罢了，在我这里，你就是明北山。”

过了许久，大夫从里面退了出来。

明北山急忙从地上站了起来，顾不上衣袍的灰尘和褶皱，忙跑上前去问道：“大夫她怎么样？”

“哦……是这样的殿下，”那大夫慢条斯理道，“这位姑娘她受的多是皮外伤，伤势虽重，却未伤及筋骨，多花些时日将养便可痊愈，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殿下莫急，老夫此次诊脉发现，这姑娘此前似乎是受过些内伤，身上还有旧疾未愈，身子很是虚弱，所以还是需要上心调理，否则容易落下病根儿。”

“内伤？”

“正是，约莫是三四个月以前受的伤，这伤看起来未必比这次的轻，还未痊愈，如今是旧疾加新伤，不可马虎。”

一旁的叶青一听了，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想来于饮昨是上次在黑风寨伤得太重，身体才虚弱至此。

“哦……那请问大夫，要如何调理？”明北山只觉得当务之急是赶紧疗伤，没有深究旧伤。

“这调理嘛，是个慢功夫，老夫这儿有个古方，对改善体虚大有裨益，另外，补气血的精髓还在一个吃字上，这姑娘过于瘦弱，平日又劳心劳力，所以切记要让她多吃多喝，正所谓人是铁饭是钢，吃得多自然也会有力气些。”

“好好好，我都记住了。”明北山比小时候听夫子讲书还认真，连连点头。

送走了大夫，房门前只剩下明北山和叶青一两个人了。

“你……要不要进去看看？”叶青一自然知道他的心思，试探问道。

明北山却只向房内瞥了一眼，淡淡道：“你进去吧。”

他说完扭头去了书房，边走边喊：“阿峰，你来。”

是夜，明星闪烁，风微凉，落叶簌簌，枯萎凌乱满院铺开。

于饮昨渐渐恢复了意识，她缓缓睁开眼，不远处有微弱的烛光闪动，那烛火极不亮，闪闪烁烁，却恰到好处地维持着明灭。

她环顾四周，房间不大，陈设极为简单，一切却又收拾得井井有条，墙上挂着幅青墨调子的写意山水，屋内有淡淡檀香的味道，家具用品颜色都极素雅。一股熟悉感扑面而来，虽然这里她从没来过，但她一眼便认出这是明北山的房间，这么多年，他的习惯还是没有改变。

她挣扎着坐起来，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在作痛，她嘴里不断发出细微的呻吟，她将双脚垂到到地上，正试图在黑暗中寻找鞋子，肩头突然被一个宽厚的手掌稳稳扶住，烛光之中一个高大的身影弯下腰来，将她的双脚轻轻抬起，重新放到了床上，又小心地给她盖好被子。

“要什么就说，不要动。”他声音淡漠，说着转身去倒了一杯热茶过来。

于饮昨接过茶水，轻轻抿了一口，热气滚滚下肚，便舒服了许多。“你……怎么在这里？”

对方的回答依旧是不冷不热：“这是我的房间。”

“那我……”

“我府上鲜少有客人，没有备客房，不过已经吩咐人去置办了。”

“我可以回去。”于饮昨莫名地心虚，她的声音轻轻浅浅，像是许多年前在他面前犯了错误一般。

明北山顿了顿，没有理睬她，径自转身走出了房门。

清冷的月光穿过树梢溜进了门缝，印了一地的斑驳和零碎，可是门合上，便什么什么都不见了。

于饮昨出神地望着门一开一合，只听得那熟悉的脚步在黑暗中声渐行渐远。

不知过了多久，那脚步声再次出现，紧接着，门又开了，明北山端了碗回来。

他点了一支新烛，屋子明亮起来，然后走到床边，把碗递给了于饮昨。

里面是一碗漆黑的汤药，不用尝就能看出涩和苦。

于饮昨微微蹙眉，迟迟不愿伸手去接。

“要我喂你？”那声音听不出究竟是否是在询问。

“不……不用……”她这才勉为其难地接过碗，可是浓浓的苦味不断飘进鼻子，她怎么也狠不下心喝下。

明北山挑挑眉，突然掏出一个纸包，他打开，里面是一粒粒油亮的花生糖，只看一眼于饮昨就不停地咽口水。

明北山的声音比方才多了几分温柔，劝道：“乖乖喝下就给吃。”

于饮昨看看他手中的糖，又闻闻碗中的药，犹豫了半天，央求道：“可不可以先吃一颗糖？”

明北山无奈地撇撇嘴，塞了一颗糖进她嘴里。

于饮昨砸吧砸吧嘴，这才憋了气开始喝药，可是才喝了一小口就呛得咳嗽起来，她哭丧着个脸又道：“实在是太苦了，能不能再吃一颗糖？”

明北山看着她碗里几乎没动的药汤，只能又喂了她一颗糖，道：“人都说先苦后甜，你先吃糖，这药只会越喝越苦。”

于饮昨像没听到一般，吞了糖又喝了一小口药，就这样一颗糖一口药，等这碗药喝完，纸包里的糖也也所剩无几。

见碗里的药见了底，明北山这才长长舒了口气，他吹灭了新点的烛火，屋里重新只剩残烛昏暗的光照。

“很难受吗？为什么蜷着睡？”

“一直这样，习惯了。”于饮昨的回答，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无奈和疲倦。

“你以前……不这样。”

于饮昨不由得轻笑了出来，早些时候，明北山总爱嘲笑她，说床有多大，她就能占多大地儿，可是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总是觉得凉，好似哪里透风似的，得蜷缩着才能睡得着了……

“睡吧，有事叫我。”

“你……不睡吗？”

“我睡不着。”

大抵是烛火太弱的原因，明北山的脸在幽深的夜色里显得阴晴不明，于饮昨突然有些心虚，仿佛方才的温存不曾发生过，房间里的气氛变得阴郁而沉闷。

于饮昨轻轻叹息，“你是在愧疚吗？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毕竟是我先招惹你，这些都是我该受的，你并没有做出格的事。”

明北山轻哼一声：“你倒是拎得清。”

“说到底，我们不过是个旧相识，况且那点交情也不值一提。”说到这里，于饮昨心里不由得失落。

“不值一提？”明北山突然愤然，“好云淡风轻的四个字！于饮昨，你怎么会如此地厚颜无耻？狐族女子果然是名不虚传。”

“随你怎么说。”于饮昨只觉得多说无益，她重新躺好，不再理会明北山，许是因为太累，很快便沉沉睡去。

人都说话不投机半句多，于饮昨不是不愿说，而是不敢多说。每多说一句都像是一次试探，在如今的明北山心里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呢？对她来说，爱也好，恨也罢，都不是最难面对的，哀莫大于心死，她怕刺探到最后，自己只是他生命中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掀不起一丝波澜，甚至不值一提。

她最怕那些她以为的浓烈的过往，其实不过就是一块连形状都固不住的冰，一点光，一点热，就可以让他烟消云散，最后连个印记都留不住，见过的人再想起，也不过觉得索然无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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