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垣回了一趟城中,取回了自己的物件,还好,一件也没少。
如今阳里加、先觉和塞缪尔尽数被他俩击毙,元辰又不知远走去了何地,方垣可以在城中大摇大摆地行走,没人会在乎他。
他手头钱两充足,没了粮食大可以去城中购置,所以真央吃得也很好,伤势回复很快,六月初九便可以独自下床行走,再之后的事也便简单许多。
六月十五日夜,方垣伏在窗旁,借着皎洁的月华记着久违的行记,从昌辽城中逃遁记起,他未录事物已近一月,这几日要一并补上。
他翻看这那出端正的墨迹,其中载着的大小事难认计数,却有一个名字贯穿始终,他无奈地一笑,将书页合上。
“对着月亮看得见吗?”真央在他身旁问到,她虽然已经行动自如,但下了炕也没什么事可做,还不如坐在炕上发呆,“这不是有烛台嘛。”她指着那铜烛台说。
“算了罢,容易烧着头发。”方垣仰头望天,皓月当空,繁星各自隐匿,只能看见明亮的长庚和贪狼。
真央端起烛台,烛火映照着她的面,在皎白的月光下,的确相当晦暗。
她吹熄了这盏灯火,问方垣:“那三个死了,你的朋友也不知去了哪儿,你以后要往哪去,要不要我帮你寻个安身的地方?”
方垣回过头,看上去真央倒是十分认真,就是不知她是否有那能力。“罗盘有了反应,元辰回来了。”他说得轻描谈写。
“你还想杀他?他不是你的朋友么?”
“我不想,”方垣叹息,“但我答应了师父,至少要去劝劝他,我不可食言,就像当时答应了你一样。“
“你找得到他?”
“罗盘能指个大致方位,就在那间小道观的方向,全真道士如无意外,那都须住观。”
真央觉得这规矩有点怪,又问:“还有什么其他怪异的规定吗?”
“还有不能娶妻。”
“那要是违反了会怎么样?”真央问。
方垣右手虚握,好像抓着一根棍子一样,摆了一个敲打的动作道:“要被灵官爷用金鞭敲脑袋的。”
真央晒笑起来:“那个元辰干了有悖天伦的事,要是你说的灵官爷有用,那他的头早该成烂泥了,哪里轮得到你出手?”
“你说的对,正因没有王灵官来收拾他,才需要我来代劳,这活很苦,不该由你承担,我自己来便好。正好,先觉一死,你我的约定也到了头。”
“好,你就算求我助你,我也无能力力,我现在就是个凡人。”真央指缠着头发说,她的发稍又变紫了几分,现在一眼便可看出异样,据方垣的猜测,那是雷电侵体的症状。
“不会,我自己应付的来。今日大抵是最后一夜了,还有什么是要我出力的吗?”
真央漠然:“都半夜了,在这山上能干什么?”真央故意提了个不可能的要求,好似刻意刁难,“你之前说帝星叫什么要看?紫微,我要那个,你能给我摘下来么?”
方垣的关注点一如既往的奇异,他纠正说:“现在北极星是勾陈。”
“别管什么勾陈了,我只要紫微。”
“办不到,”方垣回头望月,“今夜月色倒是很美,过来一起看看,算是送你一轮明月了。”他向真央伸出手,似是邀请。
真央面色变了,从漠然成了窘迫,像是听见了什么令她难堪的话。
“你没事吧?”方垣见她这副模样,关切地词。
“没事,”真央这才明白他不是那个意思,“看就看罢。”她挪到窗边,在炕沿上与方垣一月旁着十五圆月。
六月十六日,真央同方垣去向元辰所在的道观,因为是直接从城外走,方垣也不再扎辨子,直白地又穿上了他那身青黑色的道袍,恢复了那身道士的装扮,负着长剑走在野路上。
真央的装束谨慎很多,她嫌发色太醒目,便将那绛色长发束起,再用头步巾掩盖。其实这样做成效不大,毕竟这条路上没几个人,再就是世上发色奇异的人也不少,她其实没那么扎眼。
真央用布条裹住霰弹枪,背在身上也没人识得出这是何物。虽说她来只是为方垣送行,没有出手帮忙的意思,但这枪是好东西,她得拿上。
二人无心欣赏路旁的景色,是因可能到来的同门相残呢,还是因为临别呢?方垣不知,后一种猜想是什么奇怪的念头。
再住前百步远就到了元辰的宫观,真央止了步:“要不要我在外面等等你?”
“不必了吧,”方垣苦笑一下,“还不知何时能结束呢。”
“那好,”真央轻笑一声,“你我就此别过,祝你好运。”语毕,真央转身折这回去,脚步未见一丝犹豫,走的十分担荡。
方垣看着她那单薄的背影,一时有些落莫,这感觉来的莫名奇妙,难道是因为他孤寂已久,好不容易有了同生共死的侣伴,如今却分道扬镳而伤悲吗?
是因她当下乃凡人之身,为她担心吗?他是想不出个结果的,还是帮身入观为是。
方垣迈进道场,砖缝间的苔痕,青瓦上的野草,一切如旧,一如他那日初到的模样,四周无声,唯听得几声孤零零的鸟鸣。
他摸出罗盘,指针不动不移地指向前方,元辰,正在与他不远的地方。方垣迈步,跨入殿门便看到入定的元辰,他正打坐于蒲团上,背对方垣而面朝三清。
“来得有点晚。”元辰开口说,眼却未曾睁开。
“不好意思,路不太好走。”方垣也回他,语气像是在闲谈。
“我知道你有许多疑问,”元辰终于睁开双目,“但听我一句劝,打消这些疑虑,我合给你万钟之财,拿上它,带着你的同党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她走了。”
“那不是正好么?全都是你的了。”
“那至少告诉我你在做什么行当罢。到底是什么事,要你我反目。”
“非我本意,是那老秃子太自以为是!”元辰怒道,“他总如此,自做主张干些要蠢事。好罢,我告诉你,那些官贵追求长生不老,我就是为他们炼丹的。“
“谁?”
“湖广总督汪兴。”
只一个问题,元辰使真正做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包括那场雨夜中的政治阴谋。
前任湖广总督李自明,上台后严令两省禁烟,凡抓到烟贩,不管是当地的小贩还是有洋大人撑腰的走狗,全部押监没有例外,私种罂粟者同罪。
愚民不懂他的苦意,只知种鸦片比种棉花都挣钱,所认他在民众心中的形象,并不是为国为民的父母官,而是断他们财路的狗贼。
另一边,朝廷上也不怎样待见他,满清不放心一个汉人任如此封疆大吏。两省越来越景气,朝庭自然是高兴的,但这也正好说明这汉人的雄才大略,老佛爷坐立难安。
如此一来,愚民厌恶他,烟土贩子唾骂他,朝廷欲除他而后快,李自明成了众矢之的。
再之后,那支射杀他的箭终于出现,他正是时任湖北巡抚的汪兴。
汪兴在总督堂而皇之地杀死了李自明,靠着长相与总督相像的董自如,将罪责推给了山匪,并向朝庭自荐,愿任湖广总督一职,朝庭因他祖上是满人,也不再犹豫,任命他为湖广总督。
而帮助他谋杀总督的董自如,也被他提拔为了湖北巡抚,但在此之前先毁了董自如的容,只因他相貌过于像李自明,怕他曾充当总督替身的事败露。
汪兴在上任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放开了罂粟种植与鸦片买卖,第二件事是借前总督之死的文章剿匪。
虽说老百姓都不太待见那位前总督,但剿匪总是件好事,汪兴也便这样在民意中立住了脚。
要问汪兴何不真的买凶杀人,半道截杀总督,只是因为他太过谨慎,所以必须要亲眼见到总督死在他的面前。如果指挥抓捕方垣与真央的是汪兴,而非现湖南巡抚马来福的话,以那位大人处处谨慎的性格,他俩估计早被捕了。
说到马来福,他是继李国栋之后的湖南巡抚,因为李国栋入了墓,他才临时顶上,因此相对愚钝很多,不过用不了多时,马来福也会入阵得长生。
汪兴早在当上总督之前便在寻求起了长生,他先是找到了追求荣华富贵的先觉,先觉不懂长生法门,又四处游历,最终在山东拐来了元辰。
成为总督后,汪兴更大力地搜求奇人,他又相继寻到了蛊师阳里加,来传数的塞缪尔,但始终只有元辰炼的丹还有点效果。
但那些丹药并非长生药,元辰翻遍古籍,最终在一本那术书中找到了长生法,“离始真如阵”,先让人假死入葬,再以阴气滋养,令人成为非生非死的阴物,这样的阴物寿元凡乎无限,但必须吃血食,若是不然,则很快会死亡,而人无疑是最好的血食。
而先觉之所以要拘走桑原真依的魂魄,只因她是极为罕见的无疾命,若是将这命格从她魂魄上剥离下来,真正的长生指日可待。
但世事难料,先觉不仅未能得到命格,还与她的妹妹结怨,将自己搭了进去,只是元辰也不知真央的身份,所以也不明白方垣这同党为何会与他一道。
方垣眼神平和地问:“所以说,那些墓葬也有问题罢?”
元辰长笑起来,“看来什么也蒙不过你,那不妨猜猜墓是干什么用的。”
“既求长生,那定不是安葬之所,我猜,是将人炼成非生非死的阴物的邪术罢。”
“的确,”元辰道,“既然你已没有疑问,那快些去拿银子走罢,在资阳那有个墓,里面有个叫齐树德的通判……罢了,他是谁不重要,只要你除去上面的浮士,便可见到一标画着银两地处的图了,只要你把不坚实的石头磨去。没那耐心也罢,我直接告诉你,就在福宝的山上。有口箱子,密文是北震庚酉亢。”
院中啼着老鸦,元辰讲了那么长一通,方垣只回一句话:“我不要钱,你回头罢。”
“你个痴子!”元辰大怒,“说甚么回头是岸,我再往前一步便可到港,你让我掉头游回去?方垣,你可知有人叫我杀你么?我念在旧情上,才予你钱两无数,让你远走高飞,你还想如何?”
方垣将背上的剑摘下,道:“你有你的难关,我有我的苦处。师父托梦见我,说让我劝劝你,若劝不动便要我了结你。这是最后一次规劝了,回头罢。你打不过我。”
元辰起身,抽出供桌上的苗刀:“未必,此前为总督炼了一颗丹,是以生人所作,所以,我是真的只能走到黑。我也为自己炼了炉相同的,正好试试自己丹道是什么斤两。”
“好,”方垣坤到,“说到生人,之前那个摔死的贼,是你动的手脚么,想让我心中有愧。”
“正是,用的是阳里加的行尸蛊,而今,他成了总督丹丸的一部分。”元辰大方的承认。
元辰挥刀砍来,被方垣以剑拦下,二人从殿中战至院内,将鸟雀惊飞,又激起大片的飞尘。元辰炼的丹药似乎没有作用,他自幼便不通刀到,不多时,使被方垣一剑封喉。
元辰喷涌着鲜血躺倒在地上,而动脉破裂,数秒便可致人死亡。
方垣振去剑刃上的血,不知所措地看着元辰的尸身,他死了,是自己杀死的。他一死,方垣又该去何处呢?他原是想看看大清会是何结局,但他现在杀了为官贵求长生的元辰,怕是再在湖广立足。
同门旧情,说方垣心中无伤无悲那是假的,但何若令元辰复生,方垣仍会毫不犹豫地挥下剑。
让元辰这样曝尸于野他实在不忍心,便抬起血泊里的元辰,将他放回了蒲团上,转身强忍着,不再看一眼。
方垣不知前路通何处,忽然有些思念真央,她还说过会为他谋个出路,然而她自己都是孤家寡人。
元辰留下的财宇他不想理会,便让他埋在山上等有缘人罢。
方垣转身欲走,忽听见身后传来几声窃笑,他猛一回头,元辰又站了起来,他仍浑身是血,脖颈上的伤口却消失不见,定然是那丹丸起了作用,令元辰里里重生。
项上那么长一道创口,现在完好如初,方垣怎能不惊惧,他回想起师父曾与他说起过,不死不灭不伤不病的真人。
元辰转转酸痛的脖子道:“也好!既然你杀我一次,那体休住我无情了!”言罢,他提着苗刀一跃而来,其迅捷令方垣难认看清。
方垣再次用剑格住元辰的刀锋,但元辰的力速却比之前要猛太多,二人交战片刻,方垣很快落了下风,不管方垣如何重伤元辰,对方的伤势都会极快恢复,反而是他自己遍体屏伤。
元辰一刀接一刀,一刀重过一刀,他的刀法仍是那样拙劣,但一力降十会,只是巨力就让方垣招架不住。他越来越疲急,元辰反倒越来越精神,终于,方垣因脱力,被元辰一刀击倒。
方垣瘫坐在地上,元辰执刀睥着他,不发一语,挥刀正欲斩下。
一声枪响作起,元辰被密密麻麻的弹丸击中面部,向后踉跄一步,血肉摸糊的脸上透出几分疑惑,紧接着又是一枪,元辰应声倒地。
真央持枪冲出,对准元辰的面门,一枪接着一枪,直至打空了弹匣,弹匣了又重新装填,直到身上全数的子弹打完。她丢下枪,拉起坐在地上的方面便跑。
方垣跟着真央乱奔了一路,因疲惫停了下来,他问:“你怎么回来了?”
“我不回来你就死了。”真央说,“现在他也死了,你认后要干什么?“
“他没死。”
“怎么可能?脑袋都打穿了!”
“我知道你不信,师父同我讲过这种情况,他现在几乎不会死,既便肉身化成齑粉也可能附身他人。”
真央驳斥道:“又是你师父说,他所说一定为真?”
“是真是假,回去看看便知。”他语气平缓。
真央着了急:“你这是去送死!”
“不会,”方垣说,真央还认为他是不会再去的意思,刚松口气,方垣却又道出了后半句,“不是送死,我自有办法。”
真央无可奈何地指着方垣,想要骂几句粗口却又找不出词,无奈放下手:“我是真帮不了你了,枪弹也没有了,要求死的话请便。”
“放心,我不会死,说到办到。”
清风抚过,吹得花草低伏,真央看着他没有丝毫阴霾的面相,说道:“那好,你要去就去罢,这不论你生死,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再之后的事与我无关。”
“谢谢你还能帮我,感激不尽。”
“少油嘴滑舌。”真央将脸别过去,迈步回身走自己的路。
“北、震、庚、酉、亢。”钟南根据日记中的记录,拨弄着那口大指子内层的轮盘。待密文成形,门应声而开,里面的有一柄剑,一把刀,一枚罗盘和满满的黄金白银。
胡堂主掂着金砖,有些不敢相信:“这,金子?这足有一斤还多吧?”而这样的金砖,箱子中有二十块,别提还有更多的银砖,价值难认传计。
钟离看着那柄黑鞘长剑,正是方垣的配剑,一切似乎都串了起来,元辰本想将这些金银交子交垣,以打发他快走。又不信任方垣,因为如果告知他齐树德墓穴之所在,他定然会破去这阴墓。
所以元辰改为了直接告知方垣箱子所在,那方垣会找到箱子也不足为夺。只是不知为何他会将自己的剑与真央的刀里进着中,这怕是要等以后再读日志才能得知答案,但眼下,还是汪兴的事更为紧要。
影看着满箱晃眼的财宝问:“这些金银怎么办?”
“还用问吗?充公呗,”胡桃拎着两块金砖,相互叩击,听着悦耳的声音,“还过在那之前,咱们能过过瘾,快点来摸摸金子,摸一把少一把啦。”
胡桃半个身子探入大箱子,将其中的金银一块块地码出来,码成了一坐小山。忽然,她叫了起来:“小钟,阿影,过来看看,这有张小纸片。”
二人闻声凑了过去,果真见到堂主手里捏着一张小纸片,两寸见方,边角微微泛黄,据上方的文字来看,是一张船票,是从芦兴到吴滨的渡轮,算算时日,早已逾期了百来年。
“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但还是收起来吧。”胡堂主说着,将票据封装进两枚玻璃片里。
在场的三人中只有钟亮看过日志,却也不知这票据是做什么的,大概是还没读到地方。正如他也不知这两把兵器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一样。
胡桃见两把刀剑仍是寒光闪闪,便问这俩是否有利用的可能,比起制式的刀剑效果又怎样。
钟离抽剑一看,剑锋雪亮,寒光逼人。握住剑柄,只觉天地无比清明,枝头树叶的颤动,周身流风的声息,自身的心跳全都一清二楚,还未试刃,便知定比醮仪科分发的制式武器强上百倍。
胡桃摸着下巴思索着:“两把武器,三个人分,怕是不太够,这样吧,本堂主当个榜样,就不用了,余下的你们二人分吧。”
“那堂主你怎么办?”影问。
胡桃眯起眼,笑道:“这不是还有‘礼花’嘛,本堂再在再过把瘾。”
钟离与影不发话,只盯着她看,眼神比看汪兴都难看,虽说胡桃也不知他俩见汪兴会是什么表情。
见他俩如此恐惧,胡桃快意地笑了起来,“好啦,吓唬你们的,可能会用,但绝对没瘾。”
二人长舒一口气,感叹又活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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