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的日光照在书页上,晃得人睁不开眼,胡桃支起纤细的胳膊,挡下一片不大的阴凉。她盯着历史书上的“洋务运动”一页怔怔出神,而讲台上历史老师正在简要概括每一节课的知识:
“……同学们,看到这里‘清末农民与官僚阶级矛盾日益激化’……”
听到此处,胡桃才发现自己已经失神许久,赶忙翻至“太平天国”一页,讲台前老师洪亮的声音继续道:
“这么说大家可能没什么印象,远的不讲,咱就说那个……那个一九……一九零五,啊对,一九零五年咱们湖南,当时的湖广总督,叫李自明,在琛州市,当时叫琛地,在那去赈灾的路上,被当地民众截杀,抢了赈灾款,随后官府又带兵剿灭了此处的流民,这件事情就非常能够反映当时的官民关系是多么的激烈。”
“老师,这件事你说过好几遍了。”班上一个刺头如此说,惹得全班一阵低微的笑声。
历史老师搔了搔一头短发,没有追究,复说:
“噢,讲过了吗?那我再换一个,不过这件事没人考据过,算是奇闻异都市怪谈,大家听个乐呵就行。”
此话一出,当即勾起了班上同学的好奇,纷纷安静下来,老师见同学们难得如此听话,清清嗓子继续道:
“据说实在一九一零,还是一九一一来着?反正是在清政府垮台前,当时的巡抚马来福,就他,他的府邸让人给烧了,这房子被烧是真事儿,有实物证的,塌了好几间。他本人也葬身火海,这也是真的。传言身边的跟他走得近的官员也没几个活成,十几人被杀,还有说是几十个的,我个人对这种说法不太相信,要是真有十几个官员被杀,那肯定是非常大规模的起义,绝对是要载入史册的,但是没有。所以我个人倾向于是有人纵火,火势太大把房子烧塌把人烧死了。不过这个大家不用记,考试也不考。”
言罢,眼见学生们都听得入了迷,老师不免有些骄傲,摘下他的黑框眼镜擦了擦,笑说:“好了,別耽误太多时间,翻到下一页,我们讲‘甲午中日战争’。”
下了历史课,胡桃没有如其他同学那般复盘整节课的内容,近代史固然复杂,但这些对她来说算不得什么,她还是觉得五四运动后的现代史更难。至于古代史就更简单了,封建王朝的调调基本都是一致的。
那她要趁着大课间做什么呢?当然是关于纸包的事,毕竟答应了别人就得办到嘛。
胡桃拉开书包,从里面摸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油纸包,个头比讲桌上的粉笔盒略大,透过黄色的牛皮纸都能闻到扑鼻的醇香。拿起这包让钟离宝贝得不得了的茶叶,胡桃转身上了六楼。上了楼梯向右转,躲避着人流,仰头寻找着六班的班牌,不出两步,胡桃就站在了六班门前。
胡桃斜靠在门上,大大咧咧地一招手,招来一位热心女同学。胡桃将手上的纸包示人,说道:
“这位同学,能叫行秋出来吗?”
女生尴尬地笑了笑,转身再入教室,对一伏案写作的男生说了两句。随后一个男孩走了出来,便是行秋,胡桃虽与他不熟,但必竟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终归是认识的。
胡桃不发一言,只眉眼含笑,将手中的纸包塞与行秋,对他比了下拇指,扭头便走,留下他一人在原地不知所措。
半晌,行秋回过神来,拆开纸包一看,是压得平整的茶丝,飘散着醇香,大概是她所说的单子。他苦恼起来,倒不是老爹那边搞不定,而是担心,同学不会以为有女生给他送礼物吧?
夜间的往生堂,钟离正摆弄着密码盘,桌上的座机铃响,接起一听,正是胡桃。
“喂?我,箱子,开了吗?”
“开了。”
“多说几句累不死你。里面有什么?”
“《三清炁》,中篇、下篇。还有本日记。”
他平淡地说,语调都未曾起伏,好像只是从旧书摊上淘来几本不起眼的破书。
胡桃可没法这么平静,差点从马桶上跌下来。
“别突然说出这么劲爆的消息行吗?还说得这么平淡!我现在躲厕所隔间里呢,吓得我差点暴露。这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吗?简直就像一个江湖上晃荡的愣头青随便溜达到一个地摊上,左手拿起一本书,‘哇,《九阴真经》唉。’右手拿起一本书‘哇,《九阳神功》唉。’来得也太随便了吧,顺利得吓人。”
“同感。”
“你就说俩字啊?算了,不跟你扯了。话说那么一口大箱子,那么沉,就这么点东西?”胡桃疑道。
“还有一层……可能不止,被密码盘封着,有十万余种排列方式,现在也没有头绪。”
“日记看了吗?”
“没有。”
“快看啊,你不想想,箱子里为什么会出现一本日记?答案是,这是一本提示书,相当于解迷游戏里的谜面道具,读完才能得到线索。”
“……”钟离默不作声,理性告诉他,堂主在胡扯。
实际上她确实在胡扯。“好啦,倒还有一个法子,找上面审批几柄刀剑下来,等刀卷刃,剑豁口了,箱子应该也开了,别跟异应处的老家伙客气,砍坏了就算不修,往地里一杵,过几天就补回来了。”胡桃如此建议说。
“……”
“考虑考虑呗,啊对了,周五要开家长会,记得带新同志来,我先睡了。”胡桃如是说。
电话挂断,耳边只留虫鸣,钟离沉声一晌,还是翻开那泛黄的簿子。因为他从未有两种选择。
单用眼睛当然是不够的,还好冥思有种用法,叫“通感”,听起来像是一种修辞手法,效果是在半梦半醒中读取物件上的情感,进而还原情景,可以得知书中并未记述的内容。
他搬来凳子,捧起书簿,施起坐忘。
己戌年五月廿六,潍坊青山观
方垣倚着白灰斑驳的土墙,掸了掸庄子巾上的灰尘,仰看青灰天色。三日前,最后一个孩子离开了道观,他也将离去。根据占卜,在湖广,人们将粉碎一切腐朽。
方垣戴起庄子巾,起身入屋,收拾罢布囊:几顶冠巾、不多的钱物和一些干粮。再就是杂七杂八的令牌、拷鬼棒、几幅幡和三清铃,这些是他在路上吃饭的家伙,虽说未见有人能赏饭。以及几本心法书,大概是观里最有价值的物件了。
背起包袱,踏着年前的败叶,到祠堂中拜了三清和六御,灵宝天尊像没了如意,太上老君像失了宝扇,后土娘娘像丢了玉笏。元始天尊倒是什么都不缺,因为其本来便两手空空虚握,象征天地混沌初开,没拿什么值钱的东西,值些钱两的物件,都被师父拿到山下换了粮食,说甚天尊给自己托梦,因不忍看到孩子们饿死,便让他拿这些饰品去换粮食。
可这点吃食,也还是远远不够啊。
回屋,翻开床榻,取出最后一样东西,一柄剑,从山东到湖南湖北,这一路上,便要与它作伴。
方垣最后一次抚过院中那棵枯得只剩树皮的枣树,仅有的树皮也被雷劈得焦黑,回首再看看度过十七八年的道观,回身踏步,在三清目视中,孤身下山去。
“水漏走到几时了?”马抚台放下手中的茶盏,询问对面的兴黎知县孙知文,口气好像是在使唤专门报时的仆俾。
“回大人……您换洋钟了,巴顿将军送的,水漏早没了。”孙知文诚惶诚恐地回答。
望向正坐对面的马来福,他大气不敢喘,明明是马大人请自己谈话,一壶茶喝罢,却仍是一言不发,日头如扎进泥沼中似的,行得那样缓,孙知文好像窒息,只能瞄他的兔唇出神,看着茶水的热气从马来福的豁嘴里冒出,努力憋笑,以免触怒了马大人。
“噢,对对对,瞧我这记性,洋玩意,用不惯。”马来福呷了一口茶,唇上的豁口漏出缕缕白气,扭头了眼墙上的挂钟,复说:“九时四十五分,就是巳时三刻对吧?好时日,我找你来呢,本是想看看你值不值提提拔,现在看来,不是那块料,难堪大用。可惜,十分可惜。”马抚台悠悠摇头,作无奈样。
“大人您这是高看小人了,小人一辈子也就是当个县令的命,要没别的事,小人就先回了。”他实在难以再硬撑了,屁股后挪,已然欲走。
“别急,”马来福将茶壶向前一提,“喝完再走嘛。”
孙知文不敢不从,缓缓落实屁股。
“家里人都好吗?”马来福为孙知文斟上茶。
孙知文受宠若惊,赶忙回说:“好着呢,大人。孩子前两天满月,哭声恁响亮。”
“好好好,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马来福摇着茶壶,瞟了一眼孙知文,又问:“你小舅子呢,过得好吗?”
孙知文不知马大人为何突然问起自己的小舅子,但还是老实回答:“老久没见了,之前偷东西让我老丈人打断一根小指,哎哟,让您笑话了,之后他受不了这个气,就离家出走自己单干,听说混得不错。”
“噢,那你看看这是什么。”说罢,沿桌将一个木匣推过来。
待孙知文翻开,里面赫然是一只断手。
孙知文面色乍白,因为那只手的小指缺了两个指节,手背上还带着烙印。
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人在极度的恐惧之中会遗忘时间的概念,他只知最后是马来福先开了口,马来福叫了他三遍,他只听到一遍,因为前两声不是人语,而是清脆的碎裂声,原来打碎沉默,真如银瓶乍破。
“醒了吗?”
“啊。”孙知文木讷回应。
“你那个小舅子,忒不识好歹,生意场上惹了高员外,这还不算什么,毕竟他也算是我们自己人,让给他罢了,可他得寸进尺,觉得没人敢动他,要更多,还给就把事闹大,你说该不该死?”
孙知文忙不迭地回应:“该死,该死。”
“所以他死了,至于你,原本是不必死的,可惜你有一事不明白,汪大人说用水漏,就是用水漏,汪大人说用洋表,那就是用洋表,无关其他。”马来福递来一粒丸药,“回家后吃了,你儿子就能活,可别让我难做。”
孙知文不发一言,接过丸药,恍惚着走出宅院。
马来福将茶一泼,不再去看,他知道孙知文一出院门便自有人盯稍,用不着自己操心,起身研究起挂在墙上的钟,指针恰巧走过十点,报时装置发出声声鸣响,像是孙知文的丧钟。
但他不知道,此时,北面的山东,他的丧钟,也已上好了弦,齿轮开始走动,指针亦已拨转。
而送钟的人现在正在为渡河考量。
“大爷,过河啥价钱?”
老渔夫仰头打量这个生面孔,提着一带花山楂枝,头顶庄子巾,看样是个道士。的确是个俊后生,个也儿挺高,可惜太瘦。
“道爷,赏顿饭就行。”他确实好久没打到鱼了,如今也只求饱饭,但话说出口便后悔了,眼前这人自己都吃不饱的样子,哪有多余饭食的给自己?更何况身后还负着剑,别一个不高兴砍了自个儿,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但这年头装成和尚道士的骗子可不少。
正当他思索时,眼前道士应道:“受不住,您才是爷,不过我兜里只有地瓜干了。”
渔夫见这年轻人没有翻脸,黝黑的面放松下来,摘下箬笠扇了扇汗,说:“没啥,不给也行。”
“那不成,您等着。”方垣翻起布囊,拎出缝补用的线,扯下一段,掐住一头,回身,甩臂,线头激射入水,迅猛如蛇;翻手,扯线,一物跃然出水,正是一尾肥硕的河鲤,青线缚河鲤,红鳞烁日光,一来一去不过两息。
方垣将鲤鱼提给老汉,眉眼带笑;“这个怎么样?”
老汉眉开眼笑,当即让出位子,让方垣上了船,拨起桨,向对岸摇去。
方垣坐在舟上,看着登船前折下的花枝发呆,花开三朵,道家也谓三花聚顶。舟被流水摇得发颠,宛如此时的河山,千疮百孔,遇风则动。
但面前正是秀丽山水,还是该看眼下好景,与其着急救国,不如先赋诗一首。
“天高流云淡,波光艳阳天。
三花离旧岸,孤舟渡新边。”
闲言碎语:各位看官,感谢您能看到这里,此书原为与友交谈一时兴起所作,如今也已字数两万余,多谢支持,但我们的故事此刻才刚刚开始。
如今,第二条线终于正式出现,虽说是从书本中读来,不说使用第一人称,视角也理应全程跟着方垣跑,只描写他所看到的景色,但为照顾看官们的观看体验,还是使用了全知的旁观视角,各位不用担心阅读障碍。
本人不善言辞,闲话便到此为止,各位,祝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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