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沐川第一次见到苏卿，在玄都。

那时他刚从家重逃出，是个初春微寒的日子，身穿一袭蓝袍，挽个书生髻，腰间坠着酒葫芦，颠颠走着漫无目的地想江湖该有的样子。

是秦淮河烟上的波浩渺，还是西子湖畔的垂柳依曼。是把酒当歌的轻舟一迹，还是是呜咽箫声里的人生几何。

他骨子里原是书生，被古来圣贤、迁人骚客磨淡了性子，觉得若是自己的惊鸿一影能成为说书人口里一段简单生动的传奇，大致是比抛头颅、洒热血来得自在从容。

所以当他翻过玄都的宫墙，没有见到传言中杀人如麻、嗜血冷漠的魔教教主，没有发现使人心神错乱的奇门八卦，而是一身白衣似雪，墨发及腰，眉眼低垂，安静地坐在月光里抚琴的男子。他抬头看他一眼，琴声戛然而止，那张倾城绝色的脸有片刻失神，然后对他温柔一笑。

桃花纷纷。

那时沐川才明白，原来他所要的江湖，不过一人而已。

“醒了。”耳旁传来温柔的声音，沐川有点茫然，被一双温度略凉的手扶起，喂下一杯温水后才回过神来，发现已经身在家中。

他平静地面向苏卿，淡淡地问了句：“孩子呢？”

“死了。”

“松娘呢？”

苏卿冷笑：“她自己找死。”

沐川不再问话，躺回床上，缩在被子里，心里一阵酸楚。

苏卿一直便是这般，冷冷清清，视人命如同草芥。那时武林盟杀入玄都，他将沐川带入那片桃林，沐川才知，真正的奇门八甲不在魔教内，而在这片桃林里，不是为迷惑敌人，而是为指点杀戮。

玄都内的桃花是终年不败的。

就像如同世间的血，流也流不完。

沐川一直好奇地注意苏卿，他面无表情，眸子冷的不带温度。只有转过头看到他的一刻有了些暖意，“你在担心我？不碍事，他们命里该绝，不过时辰早些到罢了。”

一瞬间，沐川如置冰窖般浑身冰冷。

面对横尸遍野，血流成河，轻飘飘地一句，掀过过几十年天地孕育人的造化，这该是个性子多凉薄的人。

“仙君……”沐川缩在被子里闷闷地问，又像自言自语般，“卿卿是仙君……”，他有点茫然、有点疑惑、有点怅然若失。终归有点知道人仙殊途。然而话未说完，却觉得一阵困意席卷而来，他心下疑惑，又有些怅然般地明白，想着：你不想我知道，随便几声带过便是。我虽恼你，却也知道你喜欢我，一贯待我很好。至于那孩子，他迷迷糊糊想着，我也不傻，此事若说因你、我而起，恶果终是松娘自己造的，只是终究欠了孩子一个交代。

他微不可察地叹气，随着困意，顺从地进入梦乡。

苏卿静坐半晌，将沐川的脑袋从被子里解救出来，轻轻地放在枕上，凝神端量片刻，才在沐川额上落下一吻，凑到他耳边，许下海誓山盟般，“川儿，忘了吧，”他温柔地将一束沐川的散发执在手里，“这一世不管不顾，我只愿与你白头。”

转眼已是清明。天上飘着细细的雨丝，无声无息地融在土里。泥黄的地湿了薄薄的一层，如同洒过泪般。带着些活人的说不尽哀思苦涩，又显出几分魂灵劝哀的意思来，冥冥间，竟完成了一次天人相隔的互诉衷肠，使得这个日子，显得尤为的诗意起来。

沐川失神地望着窗外泛着油光的青石路，算算日子，离家也有个两、三月了。说来惭愧，隐隐地思念起远在京城的爹爹娘亲。清明，爹爹娘亲应是去了家庙上香祭祖，沐家代代单脉独传，只父亲这代多了个兄弟，因而自己有了个堂弟，想来沐家后辈竟无人了。堂弟原不在京城，他又离得远，可想今年沐家该是极冷清了。

胡思乱想间，苏卿打着油纸伞从院外进来，手上扲着些纸符红烛一类的物什，走入屋子，见到发呆的沐川，笑着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川儿，看我买了什么？”

沐川回过头，惊喜地接过，“你今早出门便是替我准备这些么，卿卿，你真好。”他拉着苏卿的手，一路小跑寻到一处较干净的屋檐下，点起火烛，摆上几碟瓜果点心，眉眼低垂。苏卿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见他开始安静地一张张烧起纸符、纸钱。等最后一张烧完之后，沐川突然跪下，不顾地上凉凉的湿意，端端正正地行了了大礼，默念了几句，然后仰头微红着脸合笑地看着苏卿，眼里有说不尽的期待“卿卿，你也来拜一个好不好？”

苏卿看着他的眉眼温柔，毫不犹豫依着他跪下，也是端端正正的行个大礼。沐川看得脸更热，眼眶泛红，等苏卿抬起身子，掩饰般说道：“卿卿，你也烧些吧，我也给你的列祖列宗拜拜。”

苏卿拉他起来，轻笑：“你把自己给了我便成。我原是无父无母的，只等拜堂那天拜个天地，你就算我明媒正娶的妻了。”

沐川闻言又是心疼又是不服，只当他应是个孤儿，笑骂道，“胡说，那也该你是我的妻，入了我沐家的谱，可不是我的妻嘛。”

苏卿笑笑，也不再与他争，两人携手走到厨房，忙活了半日，该准备些吃食了。

院外烛火微微地亮，待沐川想起将地上的瓜果拿回屋子，出门一看，回身对苏卿说，“卿卿，天晴了。”

热热闹闹地五月天气，倒真叫沐川想起家来。京城繁华极盛，想来又该是花团锦簇的温柔富贵乡。京城的名妓也是不输柳州的温柔可人，那娇俏的嗓子一开，昆山玉碎般叫人软掉半边身子，酥了一身骨头，真真天上人间。

沐川边给桃树浇水边叹气，已经过了桃花的花期，葱茏绿叶间，闲闲地垂着一些果子，小小嫩嫩，绿绿的很有几分生气的样子。沐川想，若是走了，最先就舍不得这棵好树，又想，家中的桃树也该到了结果的日子。纷纷乱乱间，一双手接过他的水壶，“怎么又叹气，打从清明起，这口气就没断过。”

苏卿好笑地看向他，知他心事般，“莫不是想家了。”

沐川默默低下头去。

苏卿调笑道：“嗯，让我算算，某人帮江湖收拾魔教后壮言还世间一分正气，想来不过几月的功夫，我便觉天地浩气，乾坤朗朗，好大的阵仗！某人做了什么事来着，嗯，让我数数……”

沐川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苏卿。

苏卿笑得更欢，不再打趣，揉着他的头发道：“想回就回去吧。我定然是陪你一道的，这江湖，”他顿了顿，接着道，“想来你也是看透了，你原也不是这江湖里的人。不如归去。”

沐川点点头，犹豫着指着院中的桃树，“那这树？”

苏卿笑着摇摇头，“见你住的舒服，我早将这座屋子买下，安心去吧，来日想念了回来便是。”

桃缘赴平生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