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可她还是去了。栖霞山就在前湖附近,过去几百年,在建康城附近徘徊的时候,她早就去过不知道多少次,不过还是愿意去看看这个凡人口中说的惊喜。
第二日,白鹄并换下了平日常穿的苍色劲装,穿上了一袭粉色衣裙,还搭了一条鹅黄的帔子,第一次穿这种大袖的衫裙,白鹄还不大习惯,她也不知为什么今天忽地就想换件衣裳,却依旧依着心里奇怪的直觉这样换着去了。
到了栖霞山,漫山的桃树伸着枝桠,只是季节还没到,树枝光秃秃的,没生出叶子也没有开花,白鹄觉得有些可惜,要是再晚来一个月,就能看到满山桃花盛开的景象了吧。
慢慢悠悠走到昨天刘渝口中的那座石亭,理了理裙子坐下,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放在桌子上,无意识地用指尖绕着不小心掉下来的几缕长发。今日里走得很急,比平时早来了一刻,白鹄等着等着,竟等出一丝困倦来,支着下巴睡着了。
“白姑娘,白姑娘。”
白鹄模模糊糊听见有人轻声叫她。
“刘渝,是你来了么?”
“是我来了,你今日这身粉衣裳真是好看,平日里英锐,今日温婉。”
“你喜欢就好。”
“是啊,姑娘这么好,我自然是喜欢的,想必别人看见也会心生欢喜吧。”
别人?什么别人?他的学生们也来了?白鹄想睁眼看去,可眼皮怎得如此之重,使尽浑身力气也只看看睁开一条缝。
入目之处一片桃红,桃花的香气也渐渐在鼻尖浓重起来,那桃花竟是一刻之间尽数开了,开得妖娆妍丽,不似凡物。
这桃花不对劲,白鹄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全身无力软倒在地上。
“刘渝!你害我?”
刘渝蒙着面从亭子后的桃林绕出来,“我非是有意害你,只是迫不得已罢了。”一边说着,一边打个手势,他身后的十几位道人鱼贯而出,掏出准备好的沾了朱砂的缚妖绳,将白鹄手脚死死捆住。“对不住了白姑娘,我知你是妖,怎能任你留在建康,我知你心性良善,可妖始终是妖,我还是送姑娘去将军府吧,庾大将军一定会将你送归原处的。”
庾将军?他府上倒是养着不少只妖,扒皮吃肉的不在少数,这只送过去,那求了许久的北府军应该就能到手了。
也不枉我演了两给月余。刘渝心中想起这桩划算买卖,面上依然装着以假乱真的良善和不忍。
此时白鹄在缚妖绳的作用下已经一点妖力都提不起来了,甚至连人形都维持不住,显出鹄的模样来。
“巧了,我这胸前的玉就是太爷爷当校尉射中一只鹄后求高人得来的辨妖玉,没想到这辩妖玉辨出来的又是只鹄妖。”刘渝没太在意,挥挥手让那些道人加急将鹄送到大将军府里去了。
世人皆闻,鹄女善歌。
好多人那日都在将军府附近听到鹄女唱歌。
“生亦惑,
死亦惑。
尤物惑人忘不得。
人非木石皆有情,
不如不遇倾城色——”
刚刚学会写些文章的鹄女,写成的第一篇小小文章,也成了她最后的绝唱。
“卡。”
导演喊卡,场记打板。
“演得不错啊邢霜,嗓子也是好嗓子,到时候后期去补录一下唱歌那一段。”满脸络腮胡的导演走过来,“你这小姑娘还挺有灵性的,继续坚持坚持,说不定哪天就能熬出头喽。”
“谢谢导演,我之后一定好好努力学习,补补课。”
邢霜脸上露出营业性质的笑。熬出头?谁想熬出头就熬着吧,反正她是不想,只要有有钱拿,有饭吃,在下城找个地方容身就可以了,她实在是对旁的东西提不起什么兴趣,只想赶紧收工了事。
邢霜只是个在下城的“影视城”打杂的小演员。
上城人的电影里面,总需要一些窝在肮脏角落里的下城人渲染气氛,所以每天最常做的就是到化妆老师那里化好妆,身上挂好几片破布作的“戏服”,往地上一躺装死人,刚刚的那个天鹅精算是她演艺生涯里的巅峰了。
不过话说回来,下城的电影真的会有市场有人看么,邢霜对此一直保持怀疑态度。虚拟现实技术已经这么发达了,上城人的3D投影都能做到和百年前的巨型广告牌一样大,胶片电影什么的早就淘汰在一代一代的更迭里,也就只有在下城这个像垃圾堆一样的地方,才能找到这么“复古”的东西。
这个活儿还是五天前她收工的时候,在等地铁的时候哼歌,被等同一班地铁的现剧组导演听见了才有的。地铁已经是个运行了一百多年的老家伙,隧道里面的灯也早在几十年前就永远的灭下去,连导演都如此穷酸,剧组是个什么样子好像也并不是很难想象。
导演,准确的来说是下城的导演,既不认识上城的大人物,也拉不来什么投资,只能想着办法省着那点东拼西凑的经费花。与其找个普通演员还得后期配音,还不如找个会唱歌的群众演员,正式接受过培训的演员再加上配音老师的工资和群众演员的工资之间的差距,导演心里可清楚的很,正愁不知道该去哪儿找这会唱歌的群演呢,就听见了邢霜正站在旁边带着耳机哼着小调。
这不就有了!
邢霜就这么一下子多了个“大活”。
人生中第一次有了除了破布以外的戏服,宽袍大袖的纱制白色里衣,外袍是不知道薅了多少大鹅的羽毛做出来的羽毛披风,穿上之后也确实像是那么回事儿。再加上化妆老师一通描眉画眼,看上去倒真有几分白毛天鹅精的味道。
总算是带着这么一身行头演完了,也寒暄完了,和导演说定补录时间,邢霜换下这件金贵的戏服,背上她的黑色大包,飞快朝地铁站狂奔过去,再晚说不定就赶不上最后那班回家的地铁了。
下城的环城地铁只有四班,早上两班晚上两班,这是下城里除了摩托车外唯一的非人力交通工具了。几十年前的那场席卷全球的黑子风暴几乎摧毁了一切供能设备,几乎所有地球生物都看到了那场极美却也极其残忍的极光。围绕为数不多的供能设备,有能力的人们建立起所谓的上城,而被抛弃的曾经的人类城市就成了相对应的下城,远距离的供能损耗极高,所有人都挤在接近上城的地方,共同争抢着不多的能源。
邢霜也是参与争抢的一员,她终于在地铁关门的最后刹那挤了上去。忙碌的生活总是裹挟着人们不停向前,好不容易挤上地铁的邢霜松了口气,坐着地铁向前总比走路向前要舒坦一些。人一闲下来就容易瞎想,靠着脏兮兮的地铁门,邢霜又想起晚上拍的那段戏,那从马车上跃下的白衣少年。
“到站了,要下车的别忘了下车!”
列车员的吼声顺着滋滋作响的喇叭传到每一个车厢,把邢霜从过度发散的思维世界拉回到现实里,看了一眼个人终端,已经快凌晨一点钟了。
下城是郊区,影视城在郊区的郊区,邢霜的家在影视城十几公里以外的更远的郊区,偏远到旁边就是以前的湿地公园。据说楼房刚刚盖好没多久就遇上了黑子风暴,又离上城太远,连水电都没通,除了一些流浪的拾荒者和邢霜,根本没什么人,就连胆子小的长腿水鸟都敢在这里盘旋个几圈。
回到黑漆漆的家,包被随意扔在门口的地板上,脱下外套,邢霜像是卸下了诸多负担。挤了两泵卸妆油卸掉脸上厚重的妆容,抬起头,此时此刻镜子里尚且带着些水珠的脸,反而比刚刚带着浓艳妆容的更像只妖。
擦干脸上的水,走进狭小的勉强能称为阳台的地方,推开窗户,月亮悬在空中,婆娑的树影映在地上,她则在天地之间的一排排笼子里。脱干净身上的最后几件衣裳,柔软的针一样的月光从天空刺下来,与之前的许多岁月一同在她的身上留下一条一条细细的纹理。
一只雪白的雌鹄从窗户那窄小的缝隙间挣扎而出,飞向远方。
邢霜飞了许久,终于又看到了那群熟悉的身影,她缓缓收起翅膀,蹼轻拍水面减速,稳稳地落进那片湿地的天鹅群中,其他天鹅也对这位总是晚归的同伴习以为常,扑扇几下翅膀之后就又弯曲脖颈,把头埋进翅膀放心睡去了。
邢霜的家里没有床,她习惯混进天鹅群中,装作一只普通的天鹅,和它们一样普通地睡去。
此时,她不必再去想作为一个人要做些什么活计营生,也不必想作为一个人要挣多少钱吃些什么,甚至可以忘记自己一千六百年前与一个负心人的恩怨以及此后流传开的种种故事,她只需作一只普通的天鹅,将颈弯曲,头埋进翅膀下,就能睡一个好觉。
她所求不多,不过希望苟活于这世间,却没想到是动物时要吃动物的饭,修炼多年转成人形后还要想办法谋生吃上一口人类的饭。早知如此,何必当时坚持活到一百岁开了灵智,又苦苦修炼多年,难道就是为这些劳什子的世事吗?
还不如浑浑噩噩只当只普通白鹄,饿了就捉鱼吃,渴了就喝些湖水,困倦了便寻着个角落藏起自己来,漂在水面上酣睡着好。
也罢,寿元三千,算算总归还有不过百年便可以离开这人世间,想来与人类的寿数也相差无几,就做个普通人普普通通过完这一世吧。
传说初生的鹄毛色雪白,出生一百年后便会开了灵智,毛色会变为红色,等到六百岁毛色变黄,一千一百岁时又由黄转成苍色,一千六百岁时再次变成白色。
而如今的鹄女,也同其他初生的鹄一样,有着雪白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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