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夜深露重，烛影摇红。

伽罗坐在桌前，手边的茶盏早凉了一半，却一口没喝。 “上卿，断刀流的消息属实，那……”

“伽罗，与断刀流接头的是你，你来决定吧。”宅上卿早已知晓伽罗的打算，可他并不打算干预这件事——至少明面上是这样的——倒不是多在乎培养伽罗，仅仅好奇伽罗在经历这么多的人情冷暖、尔虞我诈之后，会不会有所改变？

伽罗虽未明说，但宅上卿透过伽罗的神情已然猜出他内心的犹豫，有挣扎就说明有想法，显然，伽罗现在不似以前那般，现在更懂得利用身边的资源。或许这听上去太过功利性，让人心生厌烦，但，要知道俗世本就是一遭浑水，当深陷淤泥之中，有人遗世独立，有人随波逐流，谁又须得批判呢？

“随你心意便好。”宅上卿的茶是新添的，他细细品味，边疆泡出来的茶水较都城里泡的确有不同，只偶尔腾出眼睛看一眼纠结许久的伽罗。他确信，伽罗一定会与断刀流合作，一来，断刀流与安起嫌隙，此时不去拱一把火便是帮着两人和好，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行为绝不是伽罗做得出来的；二来，断刀流要想知道私兵的情况，必然需要外援私下相助，眼下除了星阿联合大军，几乎所有人都是安的部下，为了扳倒安，断刀流须得拿出足够的诚意才行。

断刀流与伽罗并无深仇大恨，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明白，多谢上卿指点。”伽罗行礼过后，才转身离去。

帐中只剩沏茶的甜心和小憩的花心伴在宅上卿左右，待伽罗走后，花心才拿出袖中密信，递给宅上卿，神情从未如此严肃：“义父，杨老身边的线人，暴露了。”

宅上卿皱眉，随即看向身后的花心，只是头仍未有转动：“杨老暴露没？怎么暴露的？”

花心压低声音：“许是最近杨老与线人来往过于频繁，查卡斯心下生疑？”

“不会，”甜心此时正在柜旁倒茶，听闻，便放下手中茶壶，转身走来，“杨老多年潜伏，决意不会如此不当心，让人抓了把柄，何况是查卡斯表面的‘父亲’，按查卡斯的性子，不像是大义灭亲的人。”

“二姐说得有理，只是，那杨老身边的线人又是如何暴露的？”

“花心，我且问你，你从何得知线人暴露的消息？”

“今日我潜入异城，人人都说首领抓了一个内奸，又说是护国公身边亲近之人，还是查卡斯发现的，便心下了然，你的意思是……”花心自顾自分析，得甜心一点，豁然开朗。这消息的传出地是异城不说，如果杨老真的出了事也必然传信而来，要说，还是安怀疑杨老但没有证据罢了。

“现在时机关键，杨老万不能出岔子——但安执意怀疑杨老，很难不引起风波，这段时间阿小和伽罗在断刀流附近打转，这事儿就交给你了，花心。”

“是。”

——

伽罗走向哨岗附近肃立的小心，原本压了步子，计划给小心一个意外之喜，谁料小心早已发现，在他即将靠近之时突然开口：“伽罗。”

伽罗见自己被认出，似恶作剧被人发现一般无奈耸肩，眉眼间月光流转：“小殿下好听力啊，刚靠近就被发现了，想来世间怕是无人能从背后袭击成功了。”虽是玩笑，字里行间却透露着一种欣喜，自己没发觉反倒被小心先意识到了。

“你打算怎么办？”小心微微侧头，只悄悄瞥一眼伽罗的左肩，想起方才伽罗耸肩时左肩抽动了一下，又拿出一个瓷白色小瓶递去，叫那人好生疗伤。也幸亏接下来几天都以情报任务为主，不像以前，还有很多刺杀任务，想来也会好些。

“多谢，”伽罗接过瓷白小瓶，好奇小心身上怎么携带那么多药，想起小心问的问题，不紧不慢地回答，“自然是搅浑水。”

断刀流此次到来象征的是刀疤帝国首领对安的怀疑，既然刀疤帝国内外不和、上下异心，何不去加一把火，让他们闹得更厉害？情况无非两种，要么安没被查出来，但首领多疑，朝中大臣不满，被架空是一定的事；要么安被查出来，彻底跟刀疤帝国翻脸，以一城之力对抗刀疤帝国一国之力，加上星阿联合大军的搅和，安决不能胜，即使胜了，帝国饱受战乱摧残，内外疲敝，短时间内无法重新开展侵略。

但从长远来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不会一直平静下去，当权者决不能是安，安的心思缜密，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若一定要扶一个上位，那这个人宁愿是刀疤帝国现任首领，哪怕先锋是断刀流。

次日一早，伽罗与小心结伴，四大暗卫随行，邪恶与天真躲在暗处，反叛与古人大摇大摆跟在小心身后，匆匆赶往先前与断刀流约好的茶馆。断刀流倒讲信用，竟还真赴约而来。

“如何啊，伽罗将军，没骗你吧。”断刀流见两人匆匆赶来，身上似乎也并无大恙，料想两人应该已经处理好暗魔的事，随口一提：“速度如此之快，颇有我当年风采。”

反叛听完免不了一个劲儿翻白眼，心里把能骂的都骂遍，突然感觉后背发凉，抬头一看，自家老大正盯着他！反叛暗自狂吼，想了一万种可能，最终还是决定一会儿就马上缠着伽罗给自己求情，眼下要紧之事还是争取不走神听完整个过程。

加油，反叛，你可以！

再回过神来，只听伽罗语气不容拒绝，似乎毫无商量的余地：“断将军，您也知道，作为将军，只有一个职责那就是守护二字，自然事事以身后所护之人为先，碰到不得已得舍去的，自然也只能咬牙坚持。”

断刀流失笑，先前一直听说伽罗自小一帆风顺，本以为方才利用阿德里挖苦伽罗能乱他阵脚，没想到是个狠茬儿，不仅大大方方承认自己被阿德里“抛弃”的事实，反而借自嘲恶心断刀流，表面说自己一心为家国社稷，一点苦楚不足挂齿，实则指着断刀流的鼻子嘲笑他不仅将军之权被架空，还小肚鸡肠，半分委屈也受不得。

断刀流最讨厌别人说起他那段黑暗的历史，见伽罗的话语明里暗里嘲讽，不管不顾地抽出刀，对准伽罗的脖子砍去。但即便没有小心拔刀挡住，断刀流也不会真的砍下来，毕竟伽罗分明是逃去星国的罪人，阿德里王朝却没有任何追究，只能说明阿德里王朝并非真的打算处罚伽罗，断刀流还没傻到这程度。

为国捐躯，为国受难……

断刀流似乎调整好心情，清清嗓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既然两位已经通过我提供的正确信息解决一大劲敌，是否该礼尚往来，提供我一些有价值的信息呢？”

就说吧，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免费的就是最贵的。他说敌人的行踪，那你就得给他说家贼藏在哪儿。

不过伽罗本就是来搅浑水的，倒也不在意这些，故作纠结：“我们可以帮忙查安养私兵之事，但，眼下我星阿联合大军屡屡攻城失败，实在没有精力额外查证这些啊……”

断刀流抬头，看向伽罗，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合着这小兔崽子是要他提供相应的消息！若是提供，战事结束之后必定失去一城，可若是不提供……怎么想怎么亏，可眼下为了查出私兵之事不得不暂时低头：“行，我会给你们做内应，只是有一点，结束之后，星阿联合大军不得再继续攻击刀疤帝国。”

伽罗点头，又看一眼小心：“哦，原来断将军要签署停战条约啊——”

众所周知，断刀流有脑子，但不多，仅这一句话就把他带入坑中。他本意自然不是签署这种自甘为臣的劳什子条约，只是没想到伽罗此刻故意装傻，一口咬定断刀流愿意签署条约，一时情急，断刀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真是世风日下！居然要堂堂一个武将同这个八百个心眼的伽罗斡旋！

伽罗倒十分愉快，起身，连小心也学会补刀，面无表情地托起茶盏，不紧不慢：“御合作忻悦也。”说罢，只见伽罗嘴角的笑已经压不住。

这话原本没问题，但若是在提出签署停战条约之后说一声“合作愉快”，那就值得玩味了。

“既如此，那就烦请两位早日开始调查，免得让将士们白白牺牲。”

“自然，断将军提醒的是。”

伽罗与小心几人离开茶馆，停留在异城外卡库勒森林之中。 “反叛，劳烦你把天真送回营地跟上卿一一禀报，我们去查私兵之事。”伽罗简单思索过后，将右手搭在反叛的肩上，随即半蹲揉揉天真的头，哄着回去，这才转过身，远眺一眼异城城防，思考探查的方法。

异城守城也算严密，想要探查并非易事，何况私兵这种不归属朝廷管的军队，想来也会藏在隐蔽但容易调动的地方。一般的私兵藏在府邸，但安的城主府和统领府都被断刀流私下查过了，应该不在府邸。

“不如这样，”伽罗分析道，“我们分头行动，我和小心去城中探查，其余人伪装成异城居民，到周边的山尤其是有山洞的，暗中调查，异城附近除了城就是山，总不能把私兵养在联军军营。”

“嗯。”邪恶说完，抓起古人一顿伪装就开始在周边探查，伽罗和小心并无过多伪装——就算伪装成异城人，也不可能光明正大地进统领府和城主府。

对，他们并不相信断刀流在安府邸的探查结果，倒不是觉得断刀流欺骗他们，只是百密一疏，加上就断刀流那个脑子，估计三言两语就被安说过去了。

伽罗与小心有了想法，远扫一眼异城大街，只见街上人来人往，又借着“使者安全为重”的名义增了不少巡兵，便立即赶往安的城主府，按照断刀流的说法，统领府是朝堂建造，不会动什么手脚，但城主府是安自己建造，更有可能动手脚，想来是城主府中有类似于暗层之类的东西吧？

伽罗心中想着，与小心互相交换一个眼神，两人默契地点点头，直奔城主府。

城主府外的守卫明显比统领府严得多，伽罗绕着城主府转了一圈，才找到一个能借助侍卫视线盲区的地方翻墙而进。

城主府内的结构错综复杂，不似统领府那般直来直去，显然是经过精心设计。他们小心翼翼地在府内探索，寻找可能存在的机关。

伽罗与小心谨慎地在城主府内寻找，尽量避免引起府内其他人的注意。他们绕过一个又一个的院落和房屋，只剩下一间昏暗的书房。仔细观察书院的布局之后，发现很像他们之前听天真描述的训练小心的院子。于是小心凭借着幼时的记忆，摸索每一堵墙，伽罗在一旁站着，屏息凝神，手握住剑柄，随时准备出鞘。

小心突然顿住，压低声音：“找到了。”只见小心推动一处，一面墙体缓缓移动，露出一个通道，木梯下伸手不见五指，小心回头，对上伽罗的眼睛，转身继续往下走。

眼睛逐渐适应黑暗之后，小心也领着伽罗到达木梯尽头。

“等等。”小心拦下伽罗，闭上眼睛微微侧头。

是甲胄碰撞的声音，看来就是在这。

小心靠近，以确认真假，毕竟这暗层待久了闷得慌，总不能一直让私兵待在这吧？万一是故意引小心前来的就糟了。

悄悄循声而去，光亮却越来越明，倒是忽略了城主府的地理位置！整个异城都在卡库勒山脉上，从这个暗层出去正好到达后山！谁会想到安统领把自家私兵养在悬崖边？也不怕掉下去摔死！

确定之后，小心原路返回，与伽罗会合，溜出城主府，直奔联军军营。

“很好，准备明日攻城。”宅上卿扬起袖子，语气轻快。

傍晚时分——

残霞如火，余晖洒下，偏染红半边天，金线透过薄云，斜射在树叶上，远处山峦若隐若现，笼罩在温暖的余晖之中，宁静，安详。

“想什么？”小心问。

伽罗转头，入眼即是小心略带些清冷的相貌，回想起刚才在暗层翻找，看见安对小心的记录——“世代刺客”，不禁叹惋，一个人，此生注定与杀戮共存，这本不该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的一生。 “阿小，待战乱结束，我带你去看阿德里月下山川。”

小心不发话，只是轻轻勾起嘴角，只有伽罗自己不知道，战乱结束之时便是他回朝继承之日，两人能见都难，还谈什么月下山川？

执手（伽小同人）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