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神乐踏着战场尚未散尽的血腥,身随晚霞而来,随她到达的,还有天启城的皇旗。
墨发流云般倾泻而下,散落腰际,带着几分散漫,起一缕发丝盘钗,又起一角斜鬓插簪,颜如桃李柳眉弯弯。她没有神荼的高雅出尘,也没有神雒的乖戾张扬,只是自顾自地端一身风华,作了位不染世事凡尘的深山孤道。着了玄黎重袍,双眸秋山烟雨两湖凌波,似一对被巧手打磨的龙晶石,只是静静凝望这座彼方之城那深邃的星空,未曾言语。星眸辉映点点星光,生出些许清冽,只是安详地看着夜空,也不禁着了魔。
西域的夜空和天启的大不相同,天启的夜空被那座宵禁也无法遏制的不夜城点亮,有的是繁华有的是昌盛,而这里,只有安静的时光流逝,只有微凉的夜风回旋。
那是早已被放逐的浪人心之所盼的归乡,荒凉的大地才是他们的归宿。
传令官没有打扰神乐的兴致,很识趣地轻轻提缰勒马,朝奄奄一息的圣城走去,他不明白,为什么陛下要十二道金令加急也要将这道诏令尽快送到圣城,送到这座神武帝国尚未眺望的西域孤城。
还好,他只是一个传令官,不需要去思考那些琐事和影响,他只需有序地宣读诏书然后回家就是了。
“诏:雍阙王南宫问天、北冥雪、东方铁心、西门孝、慕容莎、慕容娇、夙思王神雒,今神武帝国盟友玉岛国魔兽突起,敕令汝众稍加修整后前往新月之地登船,尽快出发。另诏:太子武辛、萧家长子萧问影、神荼,随后回都整顿后事。钦此。”
北冥雪独坐瞭望台上,她搭的篝火并不算大,发出的光芒也仅仅只够照亮这一小块楼顶,直到脚步渐渐走近,她才看清来者的脸庞。
“怎么,神乐都来了,你不去陪你的哥哥妹妹,竟然会找我这个无趣的人守城楼?”
仍然裹着那日从北冥雪手里夯过的裘袍,神雒怕冷的事儿经过个把月的传播在圣城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此时他的模样更像是一个病恹恹的将死之人,哪里还有战场上挥动巨剑横冲直撞的武人模样,想想那副如梦般的景象,在联系起现在的样子,北冥雪只觉这天底下竟会有如此稀奇的事。
挥挥手算是打过招呼,神雒自寻了一把椅子隔着篝火坐在了北冥雪的对面,随后开口道:“仲兄与武辛还有萧问影他们有事商榷,我待在那儿无论法理都说不过去。小妹一向和我不是很亲近,她宁愿跟着慕容莎他们几个多了解些异域风俗也不愿和我多说半句话,我也懒得自找没趣。按你这不合群的心性,大抵也会自己找个边边角角自己待着。找个圣城的城墙上就这一处还有火光,所以我就过来了。”
“话说得不无道理。那你手上提着的那玩意儿又是什么?”北冥雪对神雒的话表示理解,随后注意到他露在裘袍外的左手还提着什么东西。
“龙蜥肉。就是今天早上你陪我一起切下来的那堆东西。路上遇到几个熟人东送西送也就剩下这么几块了,大概刚好够咱俩的饭量。这一包小的玩意儿就是调料了,要在圣城找些调料可真不容易。哦,还有从西门孝那儿搜刮来的两壶丹青。”
顺手将一旁守夜士兵用来烧水的铁网盖在火炕上,待到铁网烧得开始冒烟,神雒将已经洗净的龙蜥肉刷上一层薄油,在铁网上均匀铺开,五块龙蜥肉不多不少,刚好占满所有的位置。
“估计这一次的诏令传出后,天启城又要沸腾一段时间了,老家伙们再起不能,小家伙们都有自己的天下要打。天知道这段时间天启城会被士族们整成什么鬼样子。”静静注视着传令官的马蹄踏过被鲜血染得暗红的土地,逐渐在天际模糊直到看不清,神雒这才收回目光,将披在身上的裘袍使劲裹紧,再朝火堆旁靠拢几分,这才露出几分宽心的笑容,伸出左手翻烤着火架上的龙蜥肉,“诶,你确定你不来一块儿?很香的。你不也说过我烤的龙蜥肉相当正宗嘛。”
“不要不要,上次那是专门用来食用的龙蜥,可你这次的是——呕......”
想起神雒今天一大早就扛着巨剑出门去四处翻找死尸的模样,北冥雪不禁又干呕了起来,还将自己的座位朝那几块龙蜥肉挪远了几寸。她很后悔,后悔当初竟然会以为神雒是去搜集证据查找残余信息的,没想到啊没想到,他竟然会是去找今天晚上的晚饭,这被魔兽啃食过的龙蜥肉,说实话还是难以下咽。
蹙眉间轻啧一声,北冥雪实在忍不了了,抄起身旁的剑鞘啪得砸在了神雒还在翻烤龙蜥肉的筷子上,满脸嫌弃:“行了行了,你可得了吧。正常人看到那副场景唯恐避之不及,你倒好,居然会去煞有其事地翻找有没有还能吃的部位,这就不说了,你竟然真敢把它搬上自己的饭桌,神雒啊神雒,我实在不知道该说我是小瞧了你还是高看了你,但我求求你至少行为上像一个人可以不?像一个正常人可以不?”
“切,正常人?你口中的正常人就是有吃的不吃啊,做个正常人能在深入敌后数月毫无补给的情况下自给自足待到援军抵达吗?不能。”
神雒盯着退避三舍的北冥雪,终究还是不忍心将话说得太重,只是重新拾起筷子,一边继续翻动烤肉,一边郑重其事地轻声道:“你是谋划一方的诸侯,无论是出于势力的弥漫还是你自己的努力,到哪里都有足够的资源和物资的支持。而我不一样,觉醒神兵后至今的几年,四分之一的时间是在夙思城,四分之一的时间是在神家,剩下的所有记得起来的时光,都在路途上。没有人烟、没有生命、没有沟通、没有补给,这都是常态。那样的绝境中,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也没有什么为了活下去不可以放弃的东西。”
“你是白手套嘛。”北冥雪自己也没想明白,为什么每一次神雒严肃下来她都觉得有些滑稽,都有些想笑。
她今年已经二十又六,真要按神武帝国女十八可嫁的法规算,她儿女都能骑马拉弓说书写文了。才刚刚可以开府成婚的神雒在北冥雪面前那真就跟初出茅庐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儿一样,虽然北冥雪知道神雒说的都是真的,可落在她的耳朵里,她总是莫名地感觉到说不清道不明的滑稽,而就是这一丝丝的滑稽,每次都能惹得北冥雪在神雒那企图捏死她的目光中生出及其不和谐的欢笑。
怎么说呢?本该荣华富贵逍遥飒沓的贵胄公子,即使不能一生随性而为,也可做一田舍郎春耕秋收阖家美满,却被命运无情的戏弄后,又被时代和皇权在同龄人都在打闹玩耍的年纪里,驱逐到最危险的战场前沿做着最危险的事情。
神雒这个白手套本质上是巽、兑二人自洛王案死后的临时替代,却因为太过顺手,兼职转正成了正事,他也就一直做了下来。
天启城的斥候在其他地方是被称作夜不寐的鬼魅之人,补给生存全凭本事不说,若在神武帝国境内的王侯封地被发现还好,顶多是挨了一顿不轻不重的毒打后扭送回天启城作为被监视的不满宣泄,若是在神武帝国境外被发现,那就是挖眼斩首的死刑,如果这个斥候还是异乡人,斩首之前还会被剖腹掏心以作背叛故土的惩罚。和这样有死无生的生活比起来,那些临阵厮杀补给充足的士卒不知潇洒了多少倍。
回首,也不知是为了缓解尴尬还是真的想看看这劫后余生的狂欢,北冥雪终于闲下心来静静端详起这座白钢之城的一草一木:“这座城市虽名为青舟唤作圣城,如今也不过是波涛汹涌的暴风中,一叶艰难航行的扁舟罢了。这里的人们千奇百怪形形色色,落魄的少爷、逃亡的小姐、躲藏的犯人、流浪的游子,他们与其说是没有欲望,更像是不敢有欲望。在这里,生存都已经是竭尽全力才能完成的事情,怎会有能力去幻想更多的要求。”
“我亦曾贪恋烟火寻常人家,只愿有几间瓦房几亩良田,望着那一方小院,守着骨血亲朋,静静体会流年刻下的纹路,幸福安康终老一生。”终于,神雒还收回了异样的眼光,继续翻动着火上滋滋冒油的烤肉,嘴里自顾自地哼哼道,“然世道无常非人力可涉,虽言作人定胜天,实则不过一介自我安慰的空话。皇子还是平民,贵胄还是村夫,其实并无太大差别,我们都在被时间的洪流裹挟着强制迈开双腿地前进。”
腰间短刀出鞘,这禀半月皆护在身前保命的短刀被秀手刺入烤肉,送到眼前遮住半脸,皮肤还能感受到它所散发出的灼热余温,而那一双如同紫魅宝石般美丽的双眼,安静地穿过篝火与冷灰余烬对视着,转而笑靥生花:“我们被时间洪流推着前进,但我们在前进,至少,我们不需要不明不白地倒在别人推动的车轮下被碾压揉碎。”
“——呵,这么说也没错。”终于,神雒第一次被北冥雪的笑容逗笑了,“喝酒么?”
“喝!”
结果神雒递来的一坛丹青烈酒,北冥雪没有多余的犹豫,拍坛开封,咕咚咕咚地先给自己灌上几大口,本就不常饮酒的她迅速升起了两团酡红,转而大笑出声:“委屈了大半个月了,终于可以放肆地喝上一顿。没错,管他明日风云聚变雷声滚动,今日之事今日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喝!”
西门孝穿过重重帐门,与无数将士打过照面后,来到了军营的最中央,巨大篝火前还是那一张红木盘虎太师椅,还是安静地坐着一位身穿常服的老者,身旁数丈再无他人。
走到老者的身后,西门孝已经能借着火光看清老者头顶发簪中白里透灰的发丝,没有多问什么,微微弯腰低声道:“父亲。”
“嗯,来了啊。”看到已经长大成人,在战场上可以独当一面的孩子,即使是严厉如西门豪,也终是露出了笑容,“坐吧,不用那么拘束。”
没有他的座位。
西门孝面对眼前别说椅子就连一张小凳都没有的空位并没有询问什么,只是在西门豪从未有过的慈祥目光缓步走近,在西门豪的左侧寻了个距离适中的空位盘腿正坐在白钢石地上,不笑不闹一言不发。
这是他的老位置,他已在这个位置上这样坐了大抵个把月的时间,虽然今天没有他的座位有些反常,但也不算意外,想必是哪里没有做好又引得父亲生气的惩罚,习惯了。
父子俩一时无话。
老实说,西门豪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优秀的父亲。他太忙,忙到即使是他也时常感到自顾不暇分身乏术,每天两个时辰的睡眠外都在应付西门城的事务,岂有多余的空闲再对西门孝投入关心。他希望自己的独子成才,成为一个足以可以接任西门城让西门城保持繁荣昌盛,不需要再经历二十余年前的那副惨剧的君王,成为一个能够保护西门城所有子民免受妻离子散父离子别的优秀君王。
缺少沟通的父子俩都沉溺在日复一日地繁重任务中,寻常人家间早已熟络地不需要言语沟通的相处却是他们奢望的美好。父亲可以是一个严师,但不能只是一个严师,可是西门豪在笔记里写下的对西门孝的期盼和爱护,都比给予给西门孝的多了太多。
一拍脑门,西门豪才猛然想起来,重复思考这个问题的他并没有来得及让人为西门孝准备座位,低下头准备说些什么安慰下儿子时,西门孝腰杆挺直严肃正坐紧闭双唇的模样就这样刻进了西门豪的眼里。
西门豪当然知道西门孝的这个行为意味着什么。在西门城时,他仅有的空余时间也会先以抽查西门孝的功课武艺为先,可结果往往不太让他感到满意,他来不及打骂,只是自顾自地在桌前批阅着奏折,让西门孝跪坐在堂下,直到自己批完奏折前往下一个需要巡查监督的地方时,才会让西门孝起来。
这个二十多年来从未显示过伤感的老汉此时鼻头猛地一酸,别过了头。
先前说出的不用拘束在儿子的耳朵里被自然而然地翻译为了无用的前缀,令行禁止的模样二十年来别出无二一如既往,西门豪实在说不清他是该自豪家教优秀,还是为父子俩之间深深的隔阂感到惋惜。
至少能够明确的是,这样的相处方式无论是对于孩子还是对于身为父亲的他来说,都格外痛苦。
在西门孝何其不解的眼神中,西门豪还是起身拉起了自己的独子,随后走出这片空地,在自己的王帐中将那张属于西门孝的紫檀虎头椅提上,重新返回篝火旁。
不出所料的,西门孝双脚与肩同宽的站在那里,如同一颗扎根数十年的白杨。
在儿子的身后将椅子放定,坐回原位的西门豪挥了挥手示意他坐下,西门孝依旧没有说话,只坐了椅子三分之二的位置,依旧腰背挺直目不斜视。
最后,还是西门豪先开口了:“其实,这一次的战斗,为父是将它作为了我这一辈子的最后一场仗来打的。”
“我知道,父亲。按照陛下与我们之间的契约,此次之后,西门城与天启城的关系将彻底得到缓和,虽然天启城推动神武帝国重新接纳西门城的行动不会过于顺利,且过程中会有许多阻碍,但至少法理上西门城已经重新成为神武帝国的四柱之一,回归天启城的统治管辖之下。此后,西门城对新月之地以北的防御虽不需要完全撤防,但也不需要像先前那般紧张,更多的兵力和资源可以投入向南对西域之地的防守中。西门城在失去了北方来自天启城的威胁后,压力将会减少许多,父亲也不需要数次亲征,更多的是需要在西门城坐镇完成和神武帝国商业与民生上的交接沟通,达到彻底融合接纳的结果。”
不出所料的,西门孝的回答还是书面到刻板又无懈可击。
语速适中语气平和条理清晰逻辑明显,看着自己的眼神平淡安静毫无波澜,说完之后立刻扭过头回到之前闭嘴凝听的状态,任谁来看,这都不像是一对父子。
好吧,西门豪想自己应该清楚地知道答案了,这是狗屁的家教优秀,这就是悲哀,是父与子之间仅仅只有血脉维持没有丝毫感情润泽的悲哀。
父亲同自己说的什么,西门孝想来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父亲难得没有同他谈论国事而是论起了家长里短,后来啊,父亲将那柄象征西门城王权统治的家传长剑交给了西门孝,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让他在外搏杀时多留个心眼儿,得活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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