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座高塔,司空崇及其慎重地打开自己卧榻之处前的立柜,捧出内敛厚重的檀色长盒,扶起那柄静静卧在在盒中多年的玄青巨剑,一手持柄一手抬身,朝神雒递去,“来,看看它。”
这一次,喧嚣的雏鹰没有再说话,不知是眼前刻有自己名字的巨剑过于震撼,还是一日的搏杀后终于没了气力。
神雒只是沉默的接过,习惯握住长枪的手掌没有来得及使劲,沧澜的沉重已压得手掌抬不起来,只得顺势一手握住剑柄,借助身体旋转的力量才踉跄着握稳巨剑。
终于能沉下心好好端详这禀巨剑。
它实在朴素,玄青的对称身躯似乎就是一把普通厚格剑的放大款,只是当指尖轻轻拂过它看似笨重的剑锋,实则吹毛断发的寒芒发出的回响,又不同于寻常金铁陨星刺骨的剑鸣,神雒能够清晰地听见耳畔深海幽幽的呜咽轰鸣,如同古远悠长早已被遗忘的咒语,轻轻诉说着它的曾经。
它亦化身过孤岛,巨大身躯在一望无际的沧海中若隐若现,仁慈地允诺鱼虾穿行身侧寻求庇护,也任由展翅孤鸟停留肩头歇息,数百年的岁月数千万里的巡游,已然忘却见过的奇景,只能莫名想象在船坞下歇息时,若隐若现听到的圣地。它也企图掀起万丈洪涛惊扰能见到的所有,只是碧蓝沧海太大太静,浪花最终归于虚无,带着多少故事在无人倾听的孤鸣后,归于沉寂。
“它的原胚是我年少周游列国在东方海域外的寂静海里找到的,是一只壮年吞月鲸的独角。这东西稀奇得很,百八十年也难得见上一见,更别说是它们额头上安如磐石的独角,所以我带了回来。虽然路途上确实很麻烦就是了。”
“原来如此。”
敛衣收袍坐在冰冷的白钢椅上,指尖捏起尚且温热的酒樽,放在唇边轻饮几许,自顾自地品了许久的余味,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司空崇的目光重新定格在神雒沉醉的脸庞,不禁轻笑道:“巨剑濯虹,名剑破军的仿剑。”
“年轻时候我也算神武帝国排得上号的铸造大师,大概是十八十九年前吧,应神钺之请,我将尚有那只吞月鲸魂灵盘绕的独角投入熔炉,以十三年心血将它锻造成了如今的模样,名唤濯虹。——破军、乘阳、落霞、濯虹。这是司空家为神家铸造的第四把剑。只是后来背井离乡再无与神家之人交汇的机会,今日送归于你,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此剑是我所铸没错,耗费诸多心血时间也罢,神钺已经支付过报酬了,契约已经完成。你不必客气推辞,这本就是属于你的,也本就应该交给你。”挥挥手,司空崇打断了神雒企图说出口的话,左手轻轻支着脑袋,眼眸微眯,似已昏昏欲睡,“你回神家的时日很晚,晚到我没有在天启城见过你,想必那段日子你也不会好过。无妨,那都已成过往,时至今日,你只需记住你那不负责的父亲并没有如你所想的那般忘记你就是了。”
片刻后,神雒站立的位置已经换了一个人。
“你觉得他如何?这个神家最小的孩子。”
慕容娇略显诧异地抬头:“——你问神雒??......他本应是一世无双,世子贵胄倾城失相。”
“他可不是什么锦绣堆里长大的公子少爷,即便今日天下难安,他依然可以守着背靠北冥雪域的夙思城里那半身风雪躲闲,大树底下好乘凉嘛。但他选择了做一个在烽烟未歇时,提刀上京快意斩龙的狠角儿。”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清脆的回音,司空崇凝望慕容娇淡然的脸庞,企图从那对见过无数鲜血厮杀的眼底探到几许情绪的波动,“按经历来说,你二人应该挺相似的,说说你的看法?”
“我对神雒了解不多,他本来就是见首不见尾的。多只能从几日的观望,和过去西域那头飘来的传闻糅合作墨,粗略画出一个可能背道而驰的他。”
慕容娇接过司空崇一盏酒,接着坐在司空崇的对面,为两人眼前的樽杯都满满倒上后,才徐徐开口,“年少郎君乖张骄傲,桀骜疏离里又带着点儿商人的精明锐利。前半边是冷辉眼眸铭记缥缈云烟的慵懒,既能抚平奔腾江河的狂躁,也能熏陶出最平淡安详的人间烟火;后半边是玄色长袍镌刻莽荒大地的厚重,既能高唱嘹亮激昂的战歌,也能执笔书写最华丽辉煌的史诗。”
“神钺有三个足以令他骄傲的儿子。”
“.......那,父亲,我足以令你感到骄傲吗?”
“至少目前是。”
一盏燃灯枯树边,一抹孤影重坛前,曾扶起烟寒氤氲中最美,从此永坠人间。
已近子时,慕容莎能做的排布已近完成,待在一旁很是无聊的北冥雪索性拉着她到处转转,反正北冥雪也没想明白,作为圣城本地人,慕容莎是怎么做到几乎半辈子都在高塔和城门口这段路上晃悠的。
“我记忆里的圣城,尤其是夜晚的圣城,宁静得诡异,灯火通明的城市没有丝毫喧嚣的人声,俯下耳畔,甚至能够轻而易举地听闻时间的流逝。”长靴踩在白钢石砖上,慕容莎轻轻点头回应着来往人群的致意,十余年的岁月里,她从未来得及想象夜晚也可人潮汹涌的圣城。他们之中有昂首而立蓄势待发的战士,从前线被一批一批抬下来咬牙压抑伤痛的残兵,有懵懵懂懂不知所措的平民,有怒有心中起恶向胆边生紧握兵刃企图与城外凶兽拼个你死我活的流寇土匪。
雨静默地冲刷着城墙内的一切,许多人一辈子也没见过的晶莹天露顺着脸庞的沟壑滴落,只留下残存的痕迹,辉映坚强不屈的灵魂。
真是龌龊的想法,她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如你所见。圣城囊括了西域黄沙之地近乎所有的流民,十数万人口盘踞在这座白钢青舟之上,企图度过死亡的长河。复杂的人群构成了如今的圣城,在以往时候岂是混乱二字可言形容,所以才会有强制的宵禁。对,就和天启城一样。如今在无差别的死亡面前,即使是曾为生死仇敌,相对立场的人们,也在此时此刻迫于活下去的本性,凝成了一股劲,这是圣城从未有过的繁荣。——至少我看过的是这样的。”
这么形容的城市,总感觉在哪里见过呢?
哦不对,不应该是在哪里见过,应该说北冥雪能想起来的封国有一个算一个,除了新月之地由西门豪一手独裁二十四年的西门城,其他的国家都是这样的。
南宫逸在十二年前远征南夏腹地,即使死伤惨重也在所不惜;
东方海阁爆发江陵之祸,东方一族几近全灭,太子武辛几乎夭折;
北冥雷暴政北冥雪域数年,却会在真正的天灾来临时庇护每一个子民;
武灼在临死前也要借助叛乱步下后手,以防他死后,天启城中的蛇鼠伺机而动。
能够称得上安定和谐、人心凝聚的封国都城,无一例外的,都是近几十年熬过惨烈代价后涅火重槃的奇迹,他们的后辈不敢忘也不能忘,忘记自己脚下的土地究竟埋葬了多少祖先的最后一口叹息。
“我不敢怀疑圣城曾经的辉煌。即使如今只是简简单单地目睹这座屹立千年不倒的城楼,依然能够轻而易举地感受到它究竟蕴含了多么沉重的过往,那是只有时间一遍又一遍无情地冲刷才会留下的痕迹和骄傲。”夜风徐徐,企图再吹起白日熏熏漾漾的尘沙,这样很好,北冥雪能够在这样的风中回忆起同样干燥贫寒的故土,即使一望无际的不是冰雪,而是时刻提醒着她身在异国他乡的黄土,“这次的兽潮,大概会无差别地屠灭掉西域所有的小村落吧,兽潮退却,西域的人口将以万为单位的骤减。昔日的文明巨国,今后的文明荒漠,即使青舟能够扛过这一次的冲击,想必在未来许久的时间里,青舟都只能依靠地下涌出的圣泉,颓废地在黄沙荒漠中艰难度日。”
“没错。”
一声坦率的轻笑从那双薄唇中吐出,北冥雪还能记起初见她时的模样,写到一句窈窕淑女闺中待嫁也不为过,然而如今,慕容莎更像是边关常见的沐浴风霜雪雨无数日月的战士。及其合身的银甲随着她躯体的起伏轻声作响,如同久远的歌谣,默契应和:“遥望千年,一个庞大帝国破碎崩塌,劫后余生的旧人用一代又一代的坚韧扎根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图谋东山再起。曾经因兽潮泯灭的战斗力,让我们无法再如祖先般骄傲地撑起这座古老城市的复兴,只能使出浑身解数甚至不惜改造自身,企图补救一二,成为圣城最后的猎手。”
“没错。如你所言。几千年的奋发图强坚守不屈,守护着圣城最后仅存的荣光,但依旧难抵城墙倒塌。或许那又是一个罕见的大雨天吧,当最后一个圣城遗民在暴雨中悲鸣倒下,风穴之地会以轻柔的凉风卷起黄沙,奏响古老的歌谣后终成绝唱,随后被时光带走的一定不止躯体的余温,更是那些数千年前便已长眠于地下的旧王们,最后的不屈。”慕容莎在尽力挺直自己的身躯,即使仰望着沉闷星夜的眼眸被自高天坠落的雨滴击打得难以睁开,她也尽力眯起了一条缝。
神兵小将归墟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