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第二日一大早，东方铁心穿着一袭襦裙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们今天要顺流而下，河的下游便是牧群和牧民的暂时居住地，他们得在那儿获取补给。

善谈的北冥雪在河上流的船夫家租用了四艘小船，南宫问天、东方铁心一艘，北冥雪、神乐一艘，慕容莎、慕容娇、西门孝一艘，南宫问雅选择和武勇一起留在最后一船上。

六月时分，这里的确是雨水常驻，雨天的心情说是某种固定的词语，倒更像是自己心情的别样体现。雨可以带着生命将起的希望，也可带着点淡淡的忧郁,亦可带着些能让人静下来安静观赏的魅力——还有很多。

“好喜欢这自由的雨，也好喜欢这安静的风。”

雨作点滴染润了裙尾，垂落江面的声音嘈杂了耳畔，薄雾混着新起的淡烟也模糊了视线，一时缥缈空旷哽在心头，似思绪悸动，又似半缕温暖春风，不知何处再寻惊鸿。东方铁心一时想起了那些儒雅英姿卖弄过的诗词歌赋，又想起了那些直爽耕农谈论过的春耕秋收，与那当年碧翠树下，笑得芳华正盛的兰庭碧玉。

缓缓抬眸，如梦似幻的回忆惊悟而醒，眼神渺渺漓漓间，总还会似绫罗红纱下的灼口烈酒，烧灼周身许久，难以释怀。

她伸出雪白皓腕，十根纤细白嫩似闺中待嫁贵家小姐的指合在一起作了捧状，汇聚点滴落雨，企图再从照出一张思绪染败了倾世容貌的波澜中窥见更多，最好寻得能解相思苦愁的良药好方，可惜，待捧在手心里将这与一瓢江水别处无二的雨水细细端详，她又再道不出个一二来。

他们彼此间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地说出过爱这一个字，却早已跨越了爱的界限。

松手，任它们泼洒着坠入江里，东方铁心的眉间愁绪又多了几缕。

“这里的雨不同江南烟雨朦胧，不似西北狂风暴雪，是独有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突降的寒意不仅让南宫问天将身上的衣衫裹紧了几分，伸手揉了揉鼻头，才知浑身都已生了轻松的感觉，“宁静安详、温润尔雅，进一分会生泛滥，退一分又觉不满，丝丝雨露恰到好处，更有除去此处再也无法寻得的家乡风味，足以让人安睡的家乡风味。”

东方铁心的双眸微微轻敛，含笑不露，竟生了几分娇媚惹人怜惜，如山泉滚落青峰素霞撞入坏，洋溢淡淡的温馨：“那，你可否有觉我扰了这副清丽画卷？”

回首，南宫问天放下手中船桨，挑起眉目：“为什么这么说。”

“我是个手染鲜血的人。”

“这样就挺好的。”

“不生反感？”

“听多了那些为了所谓人情事故，虚伪得没了人样的三从四德，只会觉得厌恶。和你在一起直言不讳的快感，除了惊讶，更多的或许是惊奇和怜惜吧。更何况，我们又有哪个手上没有沾满鲜血呢。”

“你知不知道自己所言意味？”她双眸一凝，眼底独自生了悲凉，孤寞得让人心疼。

不容沉溺放肆，交心详谈也需作得淡入清兰。

“傻妮子今日怎么有兴趣说笑呢，这的确是个很好的笑话，深得我心。”南宫问天爽朗地长笑出声，笑得手旁持的船桨也轻轻晃动起来，“人言说罢自知之明，可真若能将自己看得真真切切，某和这天下数万万人，又怎会有浑浑噩噩心乱如麻的失心荡魂模样；这一本本诗词歌赋里，又怎会有那般多的感情叹爱的句词。”

“我早已没有资格感受这些。”

“可你有我啊。”

“你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忽然，坐在船头一言不发的慕容娇淋着雨，朝与慕容莎换手后走入乌蓬船舱的西门孝问道。

慕容娇年轻时候还未成为青舟的刀锋，还未遇到牛郎，自持天赋出众难勘相抗，常询问身为一城之主的父亲，自己是否算这西域第一人。

或许是被问烦了吧，父亲告诉他：新月之地最为繁华的西门城中，有那么一位少年。出身在超级大族，小过南疆王储两岁，八岁随父亲御敌国门之外，十五岁升为右军总都督，二十岁受父命驻守西门城，执城主权。

可不久，就发生了牛郎一案。

名为牛郎的少年因杀人之名被流放，他本就寥寥无几的狐朋狗友未有一人试图买通监刑的长官，至此之后，就不知去了何处。

牛郎，这是一个连西门孝谈起来都会为之惋惜、还未燃烧就被掐灭的新星。

令人诧异的是，他竟然淌过了唤作死亡的荒漠留在圣城，成为了父亲的门徒，也是唯一的门徒，父亲对牛郎的关爱甚至凌驾于她们姐妹二人，真正将他当做了继承人来对待。牛郎拥有她们姐妹完全缺少的性格：残忍。

西门孝回答得很快：“为国尽忠。”

“......呵。”她只是一声轻笑点缀，没有多余感情。

说不上工整也不抵潦草的马尾下，是一张标准的青年脸颊，若脱去那数不清的阴沉，还能担得上俊隽二字，昨夜落下细长的刀疤从额前穿过整只右眼直至颧骨，有些陈旧的圆领红衫长袍下，是一对黑皂角长靴，正踩着鞋底缝隙间成块掉落的血痂。

昨夜一夜未眠，又在后半夜处理了几个鬼鬼祟祟摸上船的贼人，纵使西门孝精神再好，此刻也不想多说些什么。

她们的力量来源于地脉，与魔兽同源——但西门孝不认为和魔字沾边的就是坏的。

当然，不是因为曾经的经历揉捏思索后得出的结果，仅仅只是长期而往的对眼前她们的信任——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西门孝依然对她们尤其是慕容莎打心底深处地抱着毫无保留的信任。愿意相信她、相信她说的话、相信她做的事、甚至相信她选择的一切。

他们都来自西域，那片荒寂土地上的人大抵是不懂得婉转流长的。风过之地寸草不生，就连最坚韧的胡杨在这里也只能苟延残喘，那里的白日亘古漫长夜晚寂静冰凉。在生存的死亡线上挣扎的人们种不出名为浪漫的花束，名为黄金之海的大地也没有海的存在，写点儿矫情的文字说几句动听的话语，都没有为生命奔波来得有趣，象征爱情的玫瑰在这里无法生长也开不出哪怕一朵嫩蕊。

天一冷人就容易萧条得胡思乱想，长风吹过广袤的大漠荒原，吹得直叫人睁不开眼睛，诞生自这样土地上的丹青与其说是特产，不如说是必需品，没有酒麻醉神经日子就过不下去。夜半时分被风沙打磨得久了，人依然会盛满清冷的光，倾听八千里路云和月的呼唤，小酌一杯灼喉的酒，暖暖身子自顾自地当一位现实的批判者，半醉半醒间，才能趁着三分酣意对只有在梦里才能再见的人说一句：“别走了”。

世间最苦最难之事，莫过于求而不得。竭尽所能差之交臂，放之不下又思置若狂，积累心头久而久之堕落成魔，这就是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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