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阿比盖尔所讲述的故事——过去（下）

阿卡迪亚……是个体名还是种族名？

跟着怪物在雪地里前进的温斯顿，一直在思考这样的问题，贸然开口询问似乎有些不礼貌，一路沉默的空气也让小摄影师几近窒息，终于，他鼓起勇气准备开口时，被迎面而来的风雪吹了个满嘴，好巧不巧，前边的家伙又突然停住脚步，伸出一只手拦住他前进的步伐。

那只手有着不符合纤细模样的巨大力量，硬生生将这个成年男子拦住了。

怪物慢慢下蹲，似乎在雪地上寻找什么，像是捕猎的大型猫科动物，温斯顿下意识后退两步，才没被阿卡迪亚取箭的手打到。

“给我快进！！水不下去了！”塞勒涅似乎厌倦了自己的罗曼史（可能的），她显得有些不耐烦，深黑色的眼球一动不动的注视着夕阳，温暖却透不进眼底，她的声音比平时低沉几分，带上了催促的意味。“呜呜…你不识好人心。”阿比盖尔虚情假意的棒读道，不过还是加快了讲述的节奏。

咳……总而言之！温斯顿稀里糊涂的和一头野猪的尸体一起，被你、也就是阿卡迪亚拖进木屋里……

别误会，温斯顿并没有被吃掉，他像是所有故事里的小白脸那样，被阿卡迪亚豢养起来。

作为土生土长的德国人，温斯顿在此前很少能这样体会森林里猎人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打猎，种菜，这些只存在他幼年看过的绘本里。阿卡迪亚相当沉默，温斯顿便也不好说什么，他们的生活像是默片那样安静，除去阿卡迪亚时不时露出的小笑容，少年几近以为，自己被一个机器人绑架了。

“塞勒涅，塞勒涅·阿卡迪亚。”突然某一天的清晨，温斯顿知道了对方的名字、正经的个体名，而非那日看见的名牌上镌刻的，他推测为姓氏抑或种族名的音节。少年欣喜的露出像是小鹿的微笑，他笨拙的抱住与自己生活了一个冬天的人，她的身体十分单薄，很难令人联想到前些日子，活活打死前来袭击的狼群的怪物。

温斯顿带来的胶片用完时，第一颗绿芽也冒了出来。

少年在脑子里再三盘算如何与阿卡迪亚告别——他不得不回归人类社会、而对方终究只是森林里的怪物，除去会给温斯顿带来麻烦不说，要是引发社会问题，他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话是这么说，但温斯顿并不打算把对方一个人丢下，一个冬天的相处足以融化他心里的成见，毫无疑问，塞勒涅·阿卡迪亚才更像一个人类，她仁慈、实干，又不失动物的警觉，如果终其一生被困在这片雪林，他未免感到不公。

“塞勒涅，你被困在这里了，和我一起走吧。”于是温斯顿说，十分诚恳的。

出乎意料，阿卡迪亚听见温斯顿磕磕绊绊的邀请时，竟然笑了，那是如同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的温暖弧度，却只是摇了摇头：“这里安静，很自由。”这是她几个月来，说过最长的句子。

“但是森林的那一边，才是自由吧！”少年自己都没发现，他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提高了语气，与几个月前面对怪物畏畏缩缩的模样相比，更倾向于教训做错事的孩子的感觉，“你的父亲骗了你，塞勒涅，和我一起走吧，这片森林，根本没有什么「尤弥尔的诅咒」，现代的科技早就让神化作泡影了！”

“我会让外边的人接受你的，手指尖锐又怎样…至少我相信，你的心是软的啊。”

他先前并不是没有邀请过阿卡迪亚与自己一同离开，但对方总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或是行为，搪塞过去了。

直到他从木屋里翻出一个陈旧的笔记本，其中的文字早已模糊，可以辨认的只剩几段晦涩难懂的传说，是关于尤弥尔、宿命、之类的东西，温斯顿自认早跳出宗教的桎梏，对于所谓的诅咒之类不屑一顾，阿卡迪亚无法离开这片森林，恐怕只是因为她过分尖锐的十指。

当然，阿克曼小姐你也知道，事实并不全是这样，大概吧？

言归正传，阿卡迪亚却并没有因对方的告白而产生动摇，她挑了个大晴天送温斯顿离开，还没忘了带上他的相机，在森林的入口与对方最后一次交换额头间的温度，她不明白外界的礼节，仅仅是几个月前温斯顿对她讲的几句话，就足矣让她冒着饿死的风险，在冬天再喂饱一张嘴，谁对她好，她就对谁好，仅此而已。

温斯顿临行前，从口袋里摸索出一个小小的挂件，塞到阿卡迪亚的掌心，她就着阳光才看仔细——“这是护身符。”少年解释道，“如果你能想明白的话，就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吧！”偏远雪林中黑暗的宗教、被囚禁的畸形少女——这是温斯顿对于所谓“温迪戈”传说的全部总结。

当温斯顿步履阑珊的回到城市中时，除了噩耗以外什么都没得到——他的母亲、一位热衷于赌博的妇人，因欠债逾期不得不被砍去右手，伤口却因为环境的恶劣感染，简言之，温斯顿需要一大笔钱救他的母亲。

胶片，记录下“温迪戈”影相的。

他只能想到这个。

绝望的少年坐在狭小房间的木椅上，嗓子里发出如同困兽般苦痛的声音，门外，是曾经温柔的母亲的呻吟声，用破碎的单词向她的骨肉求救。

人类社会的传统道德、与如同梦境版纯洁的经历。

约瑟夫·布兰登的心情十分愉快，作为一名赌徒，没有什么比赢钱更让人心潮澎湃的了，所以当他作为报社老板收到照片时，营养过剩的脸上挂着的笑容都浓郁几分：“你的意思是，年轻人，你见到了温迪戈，还给它拍了照片！？”他并不想质疑这是真是假，报社只需要一个劲爆的消息，来震撼人们麻木的心，“我的天主…温迪戈距离上一次被记录，还是一百年以前！”

温斯顿点了点头——如同死人一般——毫无精神，他背叛了一个纯净的灵魂，疯狂的人们将因为他的照片蜂拥而至，踏破那片森林也要将所谓的怪物杀死，踩着它的头颅留影纪念。

大半年之后——当所有希望分食温迪戈血肉的人——其他报社的家伙、商人、富家大小姐、甚至包括温斯顿本人，都完全熟悉那些照片的情况，他们一齐来到那片森林入口，温斯顿与阿卡迪亚分别的地方。

天空飘了雪，明明只是九月份，很快，环境便暗了下来。

他们进入了森林，昏黄的手提灯闪烁着，偶尔掠过野兽发亮的眼睛，毛骨悚然，先前开玩笑、夸下海口要将温迪戈压在身下的男人——在他们知道所谓的怪物拥有女性特征后——也再不敢说笑。

她来了——温斯顿能感觉到，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雪夜是温迪戈的猎场，在这片森林中，箭比枪更加恐怖，由怪物射出的箭，往往是箭头进去，箭尾便紧跟着出去，将最坚硬的颅骨射穿都是十分寻常的场面。

不知过了多久，死去了多少人，在约瑟夫·布兰登的指示下，慌不择路的人们用一个个火把点燃森林里的树木，企图让黑暗中的死神现出身形。

在最后一个持枪护卫倒下后，它也确实出现了。与分别时相比，温斯顿眼中的温迪戈，没有任何变化，那个看起来有些可爱的护身符，正挂在她的胸前，随着跳跃或是附身的动作上下翩飞，想必十分影响视野——可能还会打到脸，但对方似乎并没有摘下它的打算。

阿卡迪亚、或者说温迪戈，拎着血液还未凝固的武器，站在被火舌肆意舔舐的老树旁，指节之间关节摩擦，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温斯顿。”约瑟夫听见怪物发出这样的声音，如同将死的困兽——它认识他！“好黑……”呜咽的声音，不成语调。

布兰登先生自认精明，无论是作为赌徒、抑或报社老板，他都拥有一项独一无二、甚至能够保命的能力——认人，而眼前的怪物，毫无疑问与温斯顿相识，先前它突然发动袭击时，便已经刻意避开攻击他，甚至连带着温斯顿身后的他，都没有遭到任何攻击，甚至，他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们很有可能是被温斯顿骗进来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温斯顿·卡特！你这个不懂得感恩的畜……”约瑟夫·布兰登大声质问少年，下一个瞬间，他的头、连带着那幅惊愕的表情，被一根箭钉到燃烧的树木上，火焰灼烧着昂贵的布料，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温斯顿，”温迪戈低吟着，踏雪一步一步向少年逼近，脚步没有在雪上留痕，弓箭滴落的血液却砸出一个个小坑，“好黑啊……我什么都看不见…”她重复，语气像是受伤的小兽可怜，所犯下的又是魔鬼都难以想象的罪孽，她张弓、搭箭，沉下呼吸。

如同与他的初见一样，温迪戈看见，少年又跌坐在雪地上，但那双鹿眼里没了好奇与勇气，只剩惊恐。

就像是小孩子心爱的玩具失去了某种特殊意义，比如孩子长大了、或者玩具的独一无二被替代、玩具沦为平庸之物之类的——温迪戈松开了搭箭的手指，让这个曾经心爱的玩具——甚至差一点就称为同伴的家伙，如同过去的许多人一样，消失在雪地里。

他们都认为自己是特别的——特别到，可以终结温迪戈百年来的禁锢。

温迪戈站在雪里，任由雪花将脸上的血迹、抑或是某种生理盐水覆盖、洗刷。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久到大火都已经熄灭，她才认识的，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那个小木屋，与自己避世的生活，大火与死去的人们，逼迫着她，前去名为“自由”的牢笼。

她是责怪自己的——在温斯顿邀请她出去时，尽管不愿意承认，阿卡迪亚的确是动了心，她便认为，尤弥尔因此惩罚了背叛她的子民。

大火与被迫的选择，便是最好的证明。

就这样，怪物套上名为“赎罪”的枷锁，自一个地狱，走向另一个地狱（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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