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绝（五十八）

七日，大婚。

姑苏蓝氏与云梦江氏结为姻亲，告赦天下。此事命人传通各个世家以人尽皆知，登时又成为玄门百家的焦点。

射日之征在即，这云梦江氏与姑苏蓝氏再一联姻，岂不是公然挑衅温若寒？

有人说，这江小宗主不识抬举，正面和温若寒交锋，不可取，不可取。

有人却说，江小宗主智谋过人，羡兮羡兮，不可莽撞。

因自射日之征始，云梦江氏便是扬旗征兵伐温中的一大助力，在射日之征时这位少年宗主却更是令世人刮目相看。以至于他带领的云梦江氏世人敬仰。像是经过了许许多多的磨砺，像是他天生便有的领导才能，杀伐果断，意志坚决。人们都说，江宗主和江夫人生了一位好儿。每在这之后，玄门百家的老宗主们总会以江澄为榜样来教训自家的毛小子，捶胸顿足唉声叹气道：

“你看看人家江澄，比你大不了几岁，你这猪脑子怎么就那么笨呢！”

“将来可如何继我家族之业！愁哉！愁哉！”

“听闻这江小宗主啊，年少时遭人诽议，连蓝老先生也不喜。可现在呢？瞧瞧人家，是何等的风光恣意，玄门百家中又有谁不羡煞江老宗主与江夫人，竟能有这一小儿，论谁也敬仰万分，谁又在乎其不耻之事呢。”

“人啊，不就是这样，一举成名天下知。”

可是蓝湛不知道。

蓝湛在知道这个消息时，心内是极为欣喜的。原本前几日兄长命人带他接回云深不知处，他心里还是有些极不情愿的。他想和江澄在一起，他想帮他，他一个人实在是太累了。他依赖他，他想他们和他们的孩子都一直地在一起。可这一边，是自家兄长，从小陪着他长大的，将他带大的，关心着他，心疼着他的兄长，他也不能袖手旁观。他也听兄长的话。

他本以为，兄长来接他回去是有什么要紧事。可是当他回到姑苏时，却并未见到兄长的影子，只是叔公乐呵呵很开心的拉着他，坐下谈了大半天。叔父闭关不出门，想来也还是没从江澄的印象里反应过神。毕竟他先前对江澄的印象是极差的。而如今他最讨厌的学生被世人敬仰，论他蓝启仁的尊严何在？威名何在？脸面拉不来，论谁也是过意不去的。

却怕是这一次与上几次不同，叔父并非像往常一样一直闭关，在听闻他回来了之后第一时间跑了出来。一老一少别扭的看着，对立坐着，却不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蓝启仁更是躁的慌，眼前这位可是他的亲侄儿啊！最得意的门生啊！如今却被他曾经最讨厌但是却最令人刮目相看的臭小子给做了，还有了！都三个月了！这样的事实又怎能让他恢复平静！

好处是他蓝家有后……

啊呸！

蓝湛是要嫁进江家的，要说有后的也是江家，哪里轮的上他蓝启仁在这里指指点点不亦乐乎。人江家还有两尊大佛呢，尤其是其中一尊紫蜘蛛大佛，眼前这景况谁要是敢看她儿子不顺眼她就跟谁急，要江家长老的话便说：都要当祖母的人了还老大不小的不消停……

每当这时，江枫眠便笑道：

“阿鸢若想，便随她，只要她开心就好。”

江枫眠:老婆我支持你！

虞紫鸢:算你识相。

江枫眠:老婆说什么都对！

蓝启仁有些郁闷闷的，老过不去心里这道坎，有时他又会忍不住想：

曦晨你可要加油啊！啥时候也拐个回来，好使我蓝家发扬光大！

蓝曦臣（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叔父，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一老一少呆坐了一会儿。父亲来了，突然伸手，从袖中取出一方锦盒，四方正，边角绣着暗纹。并嘱托与蓝湛，定要在三日后打开它。

蓝湛不知道里面装着的是什么，只是两手捧着那方盒傻呆呆的看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轻轻将它放在床榻变得柜木上。叔父和父亲强调的，一定是贵重的东西，不能乱开。

蓝湛心想。

虽说腹中的胎儿已有三月，大已成了型。不过蓝湛很瘦，里三层外三层的蓝氏校服套在身上，又宽松的紧，丝毫看不出什么。只是近来喜上了啖梅，被江澄调养的这几日作息很好，竟也没再呕吐。意外的是江澄这几日却是格外的老实，没再做那些“过分”的事，这让蓝湛松了一口气。

未时几个绣娘二话不说闯进了静室，吵吵嚷嚷叽叽歪歪非要说是给蓝湛量尺寸，并说是蓝涣让她们来的，还摊出一地的锦绸缎子让蓝湛挑选，弄得汪叽一脸懵逼一头雾水。不过想来这也是自家绣娘，云深不知处更不可能让外人随意走动。只是懵懵懂懂随了她们的意思，一会儿往他头上戴只花冠，一会儿往她鬓间别支凤钗。尤其是丈量到小腹是更是更加的小心翼翼，各个屏息凝神还出奇的安静，又弄得蓝湛浑身不自在。有意选大了一个号，拿半丈红布绸往他面前晃了三晃，也不知道在探讨着什么。蓝湛也不恼急，任她们在静室里大呼小叫。

花糕和果皮不知从某个角落里滚了回来，趴在窗棂上等着大眼睛看热闹，倒是更为显得悠闲的紧。

一直到酉时末，五六个成群的绣娘大妈扛起一地的缎子，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各个满面红光，也不知在高兴什么。

入夜，蓝湛静静的躺在床上，回想着那萦绕着淡淡莲香的宗主房，竟有些怀念。

他有些……想阿澄了。

按理来说，他与他才分别了不出一日，可是他真的很想他。想念他的面容，想念他的嗓音，想念他的神情。想念他的笑靥，想念他温柔的霸道，想念他对自己说过的话。想念他的背影，想念他的怀抱。想念他轻轻掀起软被的一角，细指轻拢了拢他额前凌乱的发丝，然后搂过他，在他朦胧的睡意中，在他唇上留下一吻，柔声道：

“阿湛，晚安。”

他才知道，自己离不开那人，一刻也离不开。那人在身边时，自己才会觉得安心。

他合拢双眼，听着窗外的雨声入眠。

翌日起早，静室里却突地来了几个丫鬟，忙说江夫人不要误会，却正是宗主派来照顾二公子起居的。蓝湛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算是默许。洗漱完毕，便去兰室代课。接连下半个下午，次日夜方于酉时，却被那几个小丫鬟推着去净身沐浴。用了上好的花露非逼蓝湛在温泉里泡上整整两个时辰才给放出来。然后忙不迭的推去上床睡觉。

蓝湛还是有些懵逼的，被迫到床上去睡觉、熄了灯关了门还是头一次。也不知到底啥情况，许是在泉里泡的久了，温温热热的，又或许是怀有身孕，更容易嗜睡的原因。此刻在床上睡意却是不请自来，竟真的睡了着。谁知早时便被叫了起来，朦朦胧胧起床气还没过，回神时便已坐在了梳妆台前。几个小丫鬟忙前忙后着意摆衣作妆束发。柔软的发丝间插上了一支金色的凤钗，给他束发的小丫鬟还满面红光的与他叽叽喳喳说着什么。他也听不清，也听不懂，只点头。直到另一个小丫鬟将那锦盒放在他手中，茫茫然不知早已梳妆完毕了的蓝湛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个盒子。

叔父说，里面的是很贵重的东西。

父亲说，一定要在三日后打开。

三日后，不就是今天吗？

怀着心底的疑惑，蓝湛垂下眼睑，轻轻将那盒盖掀起，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方抹额。

红色的抹额！

鲜艳如火的朱红，精致的绣理，淡橘色的暗纹，金丝镶绣的卷云纹！红色的抹额！

蓝湛蓦地心惊，刹那间，几日下心头积攒的疑虑，在这一刻云开雾散，恍然心知。

恰在此时，三日不见的蓝涣却是径直入了门，笑着轻取出他手中的抹额，齐眉勒在发际间。

蓝湛这才发觉，镜中的人儿，已然不知何时换了一番新模样。那一身如火的嫁衣，在日出的第一抹金光披向大地时，焕发出了惊艳世俗的光。

“兄长……”

蓝湛抬起头看向他，琉璃色的浅眸里写满了惊喜茫然与不解。

“忘机不知道吗？今日，可是你与江宗主大婚的日子呢。”

蓝湛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

以至于他在披上红盖头后被领进花轿子时，整个人还是茫然的。轿外的锣鼓声此起彼伏，正是艳阳高照，各个玄门百家都挤着忙着赶来看热闹。街道也挤满了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从姑苏直到云梦的长路铺满了花，几些小孩子咬着糖葫芦更是开心的在原地打着旋，忙的不亦乐乎。

世家联姻，论谁也是莫名的高兴。就仿佛是自己才是那个出嫁或娶亲的主角，绝美的爱情令世人羡煞而不得。

蓝湛听着轿外阵阵响动，轻轻掀起盖头的一角，一切都是喜庆的。

他小心翼翼的拉开密帘的一角，昏暗的光线接受不了窗外耀眼的光。微眯了眯眼，他看见轿子前有一骑马的身影。乌金骝，宽大的结实的背影，坚实的臂膀，身着红衣，披红外袍，腰间悬着一枚银铃，素洁的紧。没有任何边饰，没有任何修整，却是让人挪移不开视线，细细端详着这偏偏少年郎。

是阿澄！

蓝湛欣喜，缓缓放下窗帘，两手紧攥着衣摆，却要失声笑了出来。

他是开心的。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便只感觉这花轿停了下，一人从密帘内伸出了一只手。

这是一只怎样的手啊，若雪，宽大，骨节分明。这是一双勾人心魄的手，上面萦绕着的是一缕缕莲花的清香。

蓝湛停了半晌，这才伸出手，与那人的指尖手心合并在一起。

然后执起手，轻轻走下花轿。

在他走出的那一刻起，轿外便一哄而出了震天般的笑声。

蓝湛性子本清冷，原本在隔音较好的轿子内觉不出什么。突地这一阵起哄般的喊声，令他以肉眼可见般的弧度颤抖了一下，脚下一滑，竟要往地面上摔去。

身旁那人闪身，一把搂过他的腰，稳稳的接住他，将他拥进了怀中。

又是一阵洪亮的起哄。

蓝湛正了脚步，很快从刚才的失意惊吓里回过神来，被那人执着手轻步走时，不自觉的握紧了那人的细指。

那人心知他的无措，欺身将他手指合拢，示意安慰他，不要害怕。

蓝湛不怕，阿澄在，他什么也不怕。

他也看不见，他不知道阿澄此时此刻是一番怎样的模样。许是红服金冠罢！一想到阿澄，周围的那些声音竟不再感到陌生，因为他不再害怕。

他感到自己像是走过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他也看不见，让他走便走。轻拎起裙摆，便轻松自如的跨了过去。

仿佛是视线一暗，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蓝湛心知，已经到厅堂了。

他突然变得激动起来。

多少年，他也曾幻想过这样的场景，自己是这景中的主角。可如今，它来了，他却丝毫不敢相信。

一切都变得寂静下来，只有二人默契有度的脚步声回荡在大厅两壁。

一条路终于走到了尽头，二人双双跪下。

一拜天地！

二人重重的磕在地上。

二拜高堂！

又是一拜。

夫妻对拜！

蓝湛缓缓移过身，面朝着江澄的方向，深深拜了下去。

缓缓起身，江澄一手牵起他的细指，往他手心处放了一个东西，凉凉的。是清心铃。

莲花湖的莲花开了，几只锦鲤凑热闹一般浮在水面浮萍下吐着泡泡，偷偷的瞄着岸上微微鼓动起的红色的纱幔。

宾客满席，处处闻乐，又是一个艳阳天，多少时日，盼不得的盛世。有情人终成眷属，既嫁，一命定终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互倾心，共白头。

阿湛，我心悦你，你可知？

阿澄，我心悦你，你可知？

你看，澄为清，湛也为清，我们本就是天生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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