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静悄悄的,纱似的雾气渐渐散了,不计其数的昆虫在黑暗中蠕动,野猫小憩灌木丛,万物的关系既冗杂又纯粹,是完美诗歌。躺在大地上的人做起了梦。蝴蝶合上翅膀,停落在嘴角。半梦半醒间,似乎睁开了眼睛,似乎又没有。他看到自己吐出青蛙舌头,似乎吃掉了蝴蝶,似乎又没有。不管吃掉与否,他都会被一双沾有血迹烂泥和草汁的手擒住。心灵的苦难扭曲了面容,脸庞因此化作了裂有数条缝隙的污浊瓷器。若望其破损之处,可依稀窥见色块上扎有尖钝不一的数个碎片。
荒诞的梦止于黄昏。灰炭般的云被落日一烧,烧成了熊熊篝火,烧得绯红,红得他害怕,以为自己再次来到了奇怪的地方。我还活着,他心想道。徐风打叶,这无疑是现实的声音。他尝试起身,但并未成功,成了翻身。简单至极的动作,却要费力完成。他先是用手臂撑着地面,不让自己的脸再碰到泥巴,再是缓缓提膝,跪在地上。过了一会,他卯足劲,立起上半身,酸痛与脱力感接踵而至,躯干止不住地颤动。他痴痴地凝望着那半是余晖半是阴影的青黄草地。我要记住,他心想道。肉身要他躺下来休息,在这里与万千生命共眠到天明,而意志却要求他去做真正想要做的事情,去抓住稍纵即逝的玩意,去把它锻造成永恒的意义,去拿灵魂狠狠对撞,撞出满头血。他从兜里掏出手机,发现屏幕的右上角裂开了。他轻按、长按、连按开机键,仍黑屏,便把手机揣回兜里。他保持跪姿,捡拾地上的硬币和发带。有的硬币反着光,在玩金子把戏。有的硬币躲着,在玩捉迷藏。发带让他想到了孙悟空戴金箍,自嘲地笑了笑,到底还是不戴了。抬起右腿,单膝跪地,缓缓起身,他终于挣脱了无形的枷锁,而后,朝来时的方向走去。他边走边把硬币抹净,好似在进行告别仪式,三朵银白菊花,一朵暗黄莲花,两个鬼脸小人成了他的勋章,那缺了好几块的头发与脸上的淤青则是他负伤的证明。他不想证明自己的败北,一点儿也不。
他跨过绿篱。“喵呜!”野猫受惊,草木窸窸窣窣,蝴蝶早已不知飞去了哪里。
黑白相间的鹅卵石铺向羽卒湖公园的出口之一,稀疏枝叶遮挡住了小半道路,这曾是他的跑酷终点,现在成了人生的讽刺性地标。他踌躇不前,心想往这边走,过斑马线再往东些就是警察局,可以找警察,但挺没意思,就像小学生受委屈后去找老师,不仅没面子还浪费时间,更主要的是不想听废话一大堆,那么,可以警察局以北路过体育场去医院检查一下,还是算了,没准会碰到爸妈的熟人。身体应该无大碍,疼痛等级跟狂磕大乱的那天比还差得远。犹记板圈里某位疼痛哲学大师说过:“人活着就是要感受疼痛。”
感受疼痛嘛,顶多是一句用来宽慰自己的漂亮话。最终他没有离开,而是继续漫步公园,不去想接下来去哪,而是想那个被蝴蝶分成两半的梦:梦中的自己变成了与现实完全相反的人,现实中的朋友也随之变化,变得让他害怕,不知该如何应对……
不知不觉中,他走到了贩卖机旁,用三枚硬币买了饮料。数额的凑巧倒是不幸中的小确幸。饮料到手,他发现拧瓶盖也成了一件费劲的事,不过好歹是用牙齿咬开了。冰凉糖水滚过喉咙,冲淡血味,使其精神一振。离贩卖机不远有个公共卫生间,他这才想到自己的仪容仪表。心情意外的平静。他走过去,走到洗手池的镜子前,看见镜中的人脸脏得像猪,猪都不好意思同其比较,而头发,仿佛经历了文革批斗,已无半点形象可言,还有脑门上的乌龟,如同犯人的烙印,标记着耻辱。他打开水龙头,掬水洗面,清澈的水流瞬间变成泥河,红鲤游往深渊。眼角也有泥土,泥土仿佛无穷尽,怎么洗都洗不完。兴许是动作幅度太大,他还被水呛到,咳嗽了好一阵子,眼睛也变得红红的。待会先处理头发吧,要是碰到认识的人,解释缘由,麻烦死了。又或者像流浪汉一样躺在路边的长椅上,成为另一个人。突然,他后悔了,这些思绪掩盖了部分梦境,他越想记起,就越记不起来。失去的感觉令他烦躁,这种烦躁让他回想起自己被严灿放倒的那刻。那刻失去的是自由。烦躁撞击梦境,像是豆子碰到吃豆人,被吃掉了。他开始重新构筑,以再现梦境,想象力如笔描绘轮廓——并不需要真实的笔,也不需要其他载体——他试着将那种东西镌刻在记忆中。负面情绪渐渐无法影响他了,更别提他人的目光。他停了下来,久久凝望湖面,羽卒湖俨然是个大调色盘,调和了枫叶、夕阳、云霞的红,还撒有亮粉。日轮遁入楼丛,实在天外。夸父为什么要追逐太阳,语文试卷里的满分答案无法解答。
“喂。”
“喂喂,歪歪!”
“喂喂喂,你是向安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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