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两个实习生

那一天，天气和暖，按《兰亭集序》里王老的话说，即“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茶山学校后面，青石小径上两棵没开花的梨树，竟然悄无声息地，在一夜之间银装素裹地开满了枝头。校园的花圃里，杨子不久前移植的三盆含苞待放的蝴蝶兰，不知是为了应景，还是为了热情呼应墙外边的梨花，也盛开了。冥冥之中，它们似乎在演练着某个仪式似的，迎接着什么。

上午临近放学的时候，就听到高文芳在办公室里谈论，说中学部来了两位实习老师，一男一女，好像是对情侣。薛源老师在一旁吃惊地问：“真的假的？”文芳说：“真的，我刚才到中学部那边遛弯儿，都见过了。”

薛源八卦道：“他们不是结伴来生娃的吧！”文芳横了她一眼，说：“瞧你那张嘴！”

薛源呵呵一笑，说：“结伴来实习，还情侣老师，这可是开天辟地第一遭啊！”

……

第一遭？应该不是了吧？杨子在一旁听着，很自然地想起了两年前的木易和他的女友，他们早已经以情侣的身份开了先河了。她觉得这可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便把这个消息通过短信告诉了千里之外的木易。

原以为木易也会在那边热情呼应呢，哪知道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淡淡地回道：

“哦，是吗？呵呵。”

话语里完全没有气力，仿佛那一声“呵呵”也在强作欢笑似的——大约是她的话语勾他想起了过往的记忆吧。

杨子心里后悔了，本来还想跟他戏谑两句的，这时候哪里还敢说呢，只好歉意地说：“对不起哦，不该跟你说这个事的。”

木易当然知道她是无心的，反而安慰道：“说啥对不起呢，都过去了。你不提，我都忘记了。”

杨子的心里泛起些柠檬的味道，她知道，说“都过去了”的人，其实并没有过去；说“都忘记了”的人，其实心里仍然还记得。

没错，木易是想起了韩暖，想起了当初他和韩暖如何费尽心思一起去的茶山，想起了他和韩暖在茶山度过的一段美好又充满纠结的实习生活……而那段日子里的感觉，就像小时候奶奶哄他吃药一般，一口药，一勺糖——甜中带着些苦，苦中透着些甜，让他不时地心里隐隐作痛，却又欲罢不能。而让他欲罢不能的除了他和韩暖之间已经飘逝的恋情，还有那个挥之不去的少女倩影，时常出现在他记忆的视野中，模模糊糊、朦朦胧胧，却又那般生动……

杨子没有过他的人生经历，个中滋味，自然难以体会。不过她懂得一个人的伤口只能自愈，谁也替代不了，纵然受伤者需要温言软语，然而过多的抚慰，也可能适得其反，让受伤者时时记挂自己的创口，难以排解。杨子隐隐地感觉到木易在疗伤，就像一只坚忍的动物躲在暗处舔舐自己的伤口。她更不愿对他多有叨扰了。

或许，也是因为木易的缘故，杨子对那对新来的实习老师充满了好奇，心里很想见识一下他们。不过，她一时还没有得到机会。

下午放了学，孩子们走光了，校园里恢复了宁静。杨子一个人留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

黄昏的阳光温和地照在窗户的玻璃上，又软软地反射在她的脸上，很舒服，很惬意，仿佛皮肤穿上了最美好的绸衣，温暖、清爽，尽享丝滑一般，恰似德芙的感觉……她正恬静地微闭着双眼，便听到窗外传来了男女嬉笑的声音。

她站起身子，立在二楼的窗户前，好奇地朝外观看。

——在那片开满梨花的小径上，一对青年男女在那儿嬉戏。男的穿着蓝色牛仔裤白色衬衫，戴着一副黑边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女孩穿着及膝白色棉布裙，一头乌黑的长发，看上去素雅美丽。女孩正绕着几棵梨树在那里转圈圈，引逗着男孩子去追，二人肩上不时有梨花瓣儿飘落……这就是那对新来的实习老师吗？他们，呵呵，一定是韩剧看多了吧？

杨子在楼上不自禁地笑了，很自然地想起了木易——当初他和他的女友也是这样的吗？

那对男女像是跑累了，男孩抓住了女孩，女孩顺势倒在地上，求饶的笑声如花瓣一样飘落。男孩将女孩拉起来，并在女孩的头发上插了一朵如雪的梨花，然后两个人手牵着手开始在小径上漫步，踩着满地零落的花瓣……甜美得就像刚刚播放了一幕韩剧一般。

他们的感情真好啊！真让人羡慕呐！杨子心里不禁一颤，油然忆起了先前的梦境：夕照的黄昏，满地的梨花，追逐的男孩……与眼前的景象，何其相似呀？

她很想给木易打个电话，想跟他聊聊眼前的景象，或者什么都不说，只为听听他的声音，抑或感受一下听筒里传来的千里迢迢的呼吸……

就在这时候，薛源老师闯了进来。

“杨子！你——在这儿呢！”

“薛姐？你不是走了吗？”她转过头说。

“我正——找你呢！”薛源有些气喘。

“找我？什么事啊？”

“上次，你不是问我一个——叫木易的实习老师吗？还有他的女朋友——”

“嗯？”杨子有些惊喜地说，“薛姐，你记起来了？”

“什么嘛？”薛源截断她的话，正要拽她出门，就看到楼下小径上那对漫步的男女，惊讶地叫起来：“怎么，你也看见他们了？我正要跟你说他们呢！”

“说他们？怎么了？”杨子原以为薛源是记起了当初木易在茶山实习的事呢。

“怎么，你还不知道呢？”

“知道什么呀？”杨子有点蒙圈。

薛源手指着下面的那对男女说：“那个男的叫木易，旁边是他的女朋友叫韩暖。”

杨子心里一怔，彻底懵了，疑问道：“你在说什么呀？薛姐，我——我怎么听不懂呢？”

薛源平静了一下呼吸，说：“楼下的那对男女就是新来的实习老师，男的叫木易，女的叫韩暖。你不是问过我一个叫木易的实习老师吗？就是他们了！”

这个玩笑开大了吧！！

杨子惊讶地眺望着小径上的身影，说：“薛姐，你在开玩笑吧？”

“我跟你开什么玩笑？我和高文芳特意到中学部那边打听的。”

“……”杨子失语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这，这怎么可能呢？

“我正想问你呢，上次你说他们两年前来这里实习的，是怎么回事呀？”

“我——我可能——记错时间了。”杨子情急道。

“记错时间？”薛源一脸怀疑的表情——记错两年的时间？这错得有点离谱呐！

“呃？嗯嗯。”

“他们今天才到的，你，怎么会提前知道的？”

“呃，哦，可能是我——嗯，是我听别人说的。”杨子无措地嗫嚅道。

“别人说的？谁说的？”

“呃，我是听——”杨子惶急得说不下去了，她没法说是听木易说的——她也正迷糊着呢，说出来谁信呢？

薛源见她欲言又止，瞪着一双狐疑的眼睛问：“你怎么不说了？”

说什么呀？还能怎么说呢？杨子心里已经乱成一团麻了，她迫切地需要一个人静一静，理一理。她慌乱地抓起桌上的手机，说：“薛姐，我有事先走了。”然后夺门而出了。

“哎，你等一下！”薛源在后面喊着。

“回头再说。”杨子没有止步，她知道，或许，或许只有那个千里之外的人可以告诉她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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