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新郎（8）

书房里没留仆从伺候，崔山石自己动手把食盒里各式精巧的点心摆在桌上，谢欢亭急急忙忙地把妆奁和铜镜拿到一边。

崔山石不光手上忙活，一边还说：“邱二少今科取了第二十三，你们知道么？”

“第二十三，跟三甲差了一张纸儿，我上哪儿知道去？”我听见这邱二少这仨字就觉得烦，不知道崔山石提起他做什么。

谢欢亭帮着拿东西，一边帮忙一边偷吃，含糊地说：“难不成他要来？可我又没给他发帖子。”

按理来说，三甲宴会是不会邀请同科的学生的，因为文人相轻，很容易开始对骂，而且也要避嫌，免得落下一个喜欢嘚瑟的名声。

“他禁足还没解，”崔山石摇摇头，“应该是来不了。”

我因为身体不好，除了入宫请安，几乎不怎么到人多的地方去，尤其是文人集会，动辄十多个人往深山老林里钻，是以我在文人当中没什么名头。

去年三月中，我在贡院里给冻出来的风寒初愈，谢欢亭就非要拉着我出去透气，他约了一大帮不认识的权贵子弟，倒不都是酒囊饭袋，也有几个作诗酸不拉叽的，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大帮不认识的名士骚客。

我同这两帮人是我不认识他们，他们却老把我挂在嘴边。

其中尤其以一位邱二少最为突出，谢欢亭亲自跑到侯府接我，我还没走近，就听见此人/大声讽刺我文不成武不就，靠着父亲功勋攀附谢欢亭与崔山石，不知道哪来的脸面能和他们结为挚友。

崔山石当即拍案而起，我甚至能听见他拔剑——

谢欢亭也是沉下脸，扬手掀开风中瑟瑟飘摇的庭前薄纱，却不忘拉着我跨上略高的台阶。

我倒不觉得怎么，我平日里又不喜欢出头，不清楚我的人多了去了，只是这人说话实在太难听，我一瞥过去，发现他长得更是猥琐之至，不由得脱口而出：“阁下又是哪家子弟，生得如此非人相貌，眼光也不同于人。”

邱二少怒道：“你仗势欺人！”

我迷惑了：“我仗什么势欺什么人了？不是你先口出狂言？要是不服我，大可坦坦荡荡地与我比较，我又不会拒绝，何苦阴阳怪气又叫人当面撞上？”

底下立刻有好事者起哄，叫我们作诗来比，就写初春景色。

邱二少反应倒快，当即念出一首。

底下好事者又当即喊了声好，全然不顾什么权贵架子。

这一首当然什么都好，因为此诗出自我手，而且他还一字没改。

翰林院的大学士尹长山，年轻时当过兵，与我爹有一段袍泽友谊，前几个月到侯府来看我，说是翰林院要著一部四时景色诗集，差了一首初春的诗，原本是叫他儿子来作，趁机能从侍读学士来接他的班，不料他儿子在家憋了几个月，一句话也没憋出来，诗集审阅在即，皇上急着要看，便来托我作一首顶上。

我正巧没事作了一首，就拿去给他看，他看毕大赞，直说要拿回家给他儿子长长见识，激励一番，又没边没际地胡吹一通，乐呵呵地走了。

我前两天还听尹长山同我说这诗集已安排刻版，我那首诗赫然列在开头第一首，他说这是要开头惊艳众人，才显得翰林所出诗集不凡俗。

这邱二少消息还挺灵通，抄了一首翰林诗集的首篇。

我左右一扫，便见着尹长山他儿子愤然起身，斥道：“邱二少，此诗乃是翰林诗集中录下的第一首，你怎么敢窃出己身！”

这诗我也给崔山石谢欢亭看过，这二人此时看着是更生气了，尹翰林一语既出，满庭哄然。

我向尹翰林一拱手：“久闻尹翰林大名，今日方得一见，令尊无恙否？”

尹翰林施施然回礼：“鄙人当初一见岑世子此诗，如见月下仙子，自愧不如，不值得世子相识。”

我觉得很没意思。

我本来以为这个邱二少面目非人，才华也能非人，结果是个只会背诗的蠢货，我得遇对手的期待落空，颇感这是一群傻子，与这群人交往简直是耻辱，当下转身走了。

然后谢欢亭与崔山石都随我离去，集会匆匆散了，事后谢欢亭亲手在谢府狗洞上贴了一张条子：邱不得入。

我还觉得他把这种人放在眼里太小气，岂料这事还抖到了皇上面前，皇上听了大怒，一笔手谕下来，邱翰林全家禁足一年半，罚俸三个月。

我这才知道邱二少原来也出身翰林，怪不得能抄到我的诗。

谢欢亭瞧了瞧我的脸色，夹了块云片糕，“别想烦心事，再耽误你胃口。”

崔山石放好了东西，夹起一块桂花酥：“也是，我没事提他干什么，你待会儿可千万不能坏了兴致。”

我听了有些好笑，还没来得及说我不至于这么矫情，就见一块糕点连一双筷子并一道视线停在我嘴边，我抬眼一瞧，还是谢欢亭。

崔山石动作顿了顿，然后好像没看见一样地把桂花酥放入口中。

不愧是他。

谢欢亭催促似的抬了抬筷子，我瞪了他一眼，然后张嘴把那块云片糕叼走了。

简单垫了两口肚子，谢欢亭又催着崔山石去换衣服，我们三个一水儿的宽袍大袖、博带冠巾，就差各自头上插朵花，能化身成千百年前的风流名士。

少年殊艳，真是让人羡慕至极。

宴请那些文人骚客，必须要讲究点高雅格调，谢家专找了一处清静幽雅的林园，背靠着山，在山脚下凸出的一块平滑巨石设席，巨石旁就是一水玉带，对岸又设了纱帐香席，无处不讲究，无处不高雅。

从谢府过去还得骑马，谢欢亭说什么都非得让我跟他同乘一骑，说这身大袖太碍事，有什么突然之事我反应不过来云云，反正是非得让我跟他一匹马。

我无从招架，只好先上马以示他识相滚蛋。

我万万没想到，谢欢亭直接坐到我身后，长臂一展就环住我抓到了缰绳。

崔山石上马后望向这边，随即策马跑了。我还期望他也来三人同乘，解救一下我的尴尬，没想到他直接跑了。

这一个两个的总是不按套路出牌，我简直怀疑跟他们打的是不是一种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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