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与冯思佳又交谈片刻，莫寒担心她一路舟车劳顿生出些水土不服的病症，就送她去了师部后面的待客室休息，其实她也很累，她想安静片刻，独坐在办公室里，内心就如同太平洋的波涛汹涌澎湃狠命拍打着，平心而论，胡丽芝一贯以来嚣张跋扈气焰十足的做派早就引起军内很多人的不满，现在她终于滚下了那个位置，真可谓大快人心，可但凡一想到胡丽芝被免职的缘由，莫寒就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堂堂大军的总参谋长竟然是被属下军官下毒谋害，而且始作俑者恰恰就是自己同期的好友，尽管曾艳芬所涉案情早就通报给了莫寒，可无数个日夜以来她依然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何种原因，促使那个曾经的热血青年一朝化作撒旦，向着自己本应效忠的国家痛下杀手，而此时此刻，凶手距离自己如此之近，她迫不及待要去问个明白。

崭新的军服摆在办公桌上，莫寒轻轻拂过，自己现在又升了一级，按说该是享受喜悦的时刻，可哪里还有这样的心情，轻轻拿起了放在桌子上的少将肩章换在肩膀上，她收好了似乎用不上的礼服，大步迈出了师部，直奔那霸机场而去，不多时她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那架运输机前，刚要登上机舱去见曾艳芬，舷梯口外一名军官上前拦住了她，“长官，请报告您的军职，并出示通行证，因为飞机上有重要的犯人，所以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负责警戒任务的刘闲向莫寒敬了一个礼，非常礼貌的说道。

“我是琉球守备区司令兼第二装甲师师长莫寒少将，不过我没有你们需要的通行证，但是这整个岛屿都是归我管辖，我想去哪就去哪！”莫寒被刘闲挡了道，心里顿时就有些不爽，无奈对方也是在例行公事，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语气很冲的回应道。

“你这不是死心眼么？莫寒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啊，她现在可是琉球王，你赶紧放行吧，免得到时候再多点事出来。”一旁的叶苗苗见刘闲还准备铁面无私，赶紧移步到刘闲的身旁，小心翼翼的在她耳边低声细语了几句，莫寒是个什么样的人叶苗苗自然一清二楚，这位军队中的老前辈连王子杰见面都要礼让三分，她们几个小小的军官岂能开罪的起，刘闲听罢略微想了几秒钟，就十分知趣让出了舷梯口，后退一步立定，再向莫寒敬礼致意。

“多谢!”莫寒依旧是面如冰霜，但还是客套性的表示了一句感谢，迈步登上舷梯走进了机舱内部，这架偌大的运输机其实算是空跑了一趟，现在更显得异常空荡，而且大部分灯都处于熄灭状态，刚走进去，莫寒几乎什么都看不到，适应了一阵，她转头走向里面，借助昏暗的光线，依稀在一处角落里看到一个人影，正躺在地毯上呼呼大睡，压根没发现自己，莫寒心知那就是自己要找的人，毫不犹豫的走上前去。

“诶，起来了，你现在很着急睡觉吗？”莫寒轻轻踢了曾艳芬一下，就坐在了旁边的一口木箱子上，等着她醒盹。

“谁啊……”曾艳芬睡得正香，被人搅扰了好梦，慢慢悠悠坐起身来，自然没好气的嘟囔了一句，目光同时寻找着那个叫醒自己的人，只不过机舱里混沌一片，眼前的人影影绰绰，让她看不清来者的脸庞，不过刚才她听到了那人说话的声音，却似乎很熟悉。

“这么多年没见面，连老朋友都不认得了？”莫寒看着曾艳芬睡眼惺忪的模样，依旧是不苟言笑，语气不冷不淡，直勾勾的看着她。

“莫……莫寒？怎么会是你！”第二句话曾艳芬听得真切，的确是自己那位久不曾谋面的老同学，不过此时相见，却显得分外戏谑，一时间各种情绪涌上心头，她忽然语塞，更汹涌而来的是无边无际的恐慌，原本风轻云淡的气色消失的无影无踪，甚至哆哆嗦嗦问起莫寒，“莫寒……你说，我的大限是不是到了？我这是在哪？”

“你是个聪明人，何必再问我呢”莫寒只是冷冷的回应了她一句，手中变戏法似的多出了两瓶酒，轻轻放在曾艳芬面前，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又缓缓继续道，“你现在已经到了冲绳岛上，我呢……现在成了这里的守备司令，那些和你我一样的将士，前不久还在此地抛头颅洒热血，只是可惜啊，我们没能亲临其境，不过你现在赶来，也不算晚。”

“哦……好，好，说起来这不大点的日本，我还就没到过琉球，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全了这份心愿……你刚才说，你升任守备区司令了，好啊，好事……我就借花献佛，先祝贺你吧！”曾艳芬先是愣了一下，进而放肆一声大笑，一脸轻松的喃喃自语着，抓起自己面前的酒瓶，她打开瓶盖猛灌了一大口，因为喝得太着急，她被呛得连连咳嗽，眼泪直流，嘴角咧出一丝笑意，看向莫寒，似乎是很享受这份最后的宁静。

莫寒只是轻笑，默默拿起酒抿了一口，没有马上接过曾艳芬的话，沉默了很久，她俯身盯着曾艳芬那张满是诡异的脸，幽幽的开口，“阿芬，我想你现在一定有一肚子的话想找个人倾诉，不过你在国内也大概没机会，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现在你的面

前只有我，你装了那么多年，也累了吧……就对着朋友畅所欲言吧……”

“哎，莫莫……听说我被捕之后，校长大骂我是当世秦桧吴三桂，可你说说，他们两个就真的是千古逆贼吗？”莫寒的话像是给了曾艳芬某种安慰，她脸上的神色也渐渐恢复了平静，喝着烈酒，她向莫寒发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追问。

“秦桧构陷岳飞，吴三桂两度背主，这些可都是如山铁证，怎么，你似乎觉得自己和他们一样，冤受了骂名？”莫寒其实明白她想说什么，从内心深处她根本不想与一个死罪之人讨论这种毫无意义的话题，可毕竟朋友一场，总该有始有终，索性就和她废话下去吧，以后再想听她说话也是不可能了，放下瓶子，莫寒也笑呵呵的反问道。

“鹏举说冤也有罪，临安府中独坐天子，他竟终日把迎还二圣作为己任，可宋高宗哪有此意，万般无奈之下只能痛下杀手，不过自古天子圣明，怎么能枉杀功臣？也只能让秦桧代人受过了，他确实心术不正，可他为南宋赢得了几十年的和平，算是保住了江南半壁河山，可到头来兢兢业业了一辈子，还是被世人指为奸臣，落下个万年骂名，可怜啊……至于说吴三桂嘛，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那都是后人附会，他也曾想忠君辅国，可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也只能暂作隐忍，三十年后羽翼丰满，还不是照样反了清廷？”曾艳芬斜倚坐在箱子边上，酒精的麻醉让她的思绪异常活跃，她也放开了很多，面对着莫寒侃侃而谈，似乎是个说书先生，在和过路人讲述别人的故事。

莫寒听得很耐心，神情上下很自然的配合着她，像是听得入迷，一席话毕，她只是轻描淡写的又追问道，“你说得也许对吧，可也别提古人担忧了，这些都太遥远，太不着边际，你的所作所为，又有谁来理解呢？”

“理解？我罪行昭彰，没被千刀万剐已经算是万幸了”曾艳芬提起瓶子又是一口，自我感慨一声，她盯着莫寒，进而话锋一转，说回了主题，“莫莫，我们不说这些了，你肯来见我，也不是为了听一个该死的罪人谈古论今，我走到今天这一步，只能说是咎由自取吧。”

“忠诚也许不需要理由，可背叛却需要，你一个人的举动，让千千万万将士阵亡在异国他乡，也许苏杉杉她们没问过你，可我倒是很感兴趣，说说你的理由吧。”莫寒喝着酒，很平淡的继续说着。

“塞纳是个可爱的国家，值得我们去爱护她……你也知道，我出身军人世家，可我却对打打杀杀不感兴趣，我立志要从医，可最后还是拗不过父亲，走进了陆大的门，想不到最后在这条路上越走越高，那时我也雄心勃勃，和身边的朋友携手并肩做出一番事业，再后来你也知道，我选择了更危险的去处，成了情报军官，几度历经生死，差点没能从欧洲回来，也因为这些功绩，我平步青云成了独挡一面的驻外武官……其实默默无名也没什么，能为国效力就足够了，可见识过的越多，我就越疑惑，为什么我们的高层上下还有那么多无用之人，胡丽芝这种只会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之徒居然可以晋升上将，还当上了总参谋长，那么多有真才实学的军官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无缘更高的位置，后来我想明白了，这绝不是偶然，主上昏聩，才让宵小得逞，校长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一心为国家操劳的领袖，他也变了，现在的他不过是个留恋权势的政客，国家的弊病他视而不见，在这个国家里我见不到公义，锦衣卫大行其道，军队成了他一个人的看门狗，这样的现状让我无奈，我太渺小了，就算看明白了一切又能改变什么？我只能寻找其它出路了。”曾艳芬平静的说罢这番肺腑之言，而后她长出一口气，似乎把心头积攒多年的苦闷一吐而快，盯着手中的酒瓶，她猛然举起来灌下了半瓶，这也许能让她获得解脱。

“阿芬，也许你没有骗我，可你是否想过，你走上这条不归路，也害死了那么多无辜之人，午夜梦回的时候，你就没有愧疚感吗？”莫寒的神色随着她的讲述渐渐凝重，等曾艳芬安静下来，她重重叹气，郑重其事的发出一声直击灵魂的拷问。

“那还重要吗？呵呵……校长的心思我都明白，他是让我来向那些忠勇之士谢罪的，可我万死难赎己罪啊”曾艳芬已经酒精上头，朦胧醉眼看着莫寒，骤然狂笑起来，那笑声似是哀鸣，渗人的狞笑声灌入莫寒的耳朵，她看着有些癫狂的曾艳芬一言不发，只是在心中不断的叹息，一朵原本盛开的繁花，却要以这样的方式凋谢，她说不出什么，曾艳芬却又说话了，“莫莫，谢谢你还能来见我，你这酒确实好啊，我现在算是喝了永别酒，也该上路了，趁着我现在迷迷糊糊，你把我拉出去枪毙了，也算完成任务了，怎么样，我这不算为难你吧？”

“阿芬，我也不想让你再受苦，其实早日送你走，你也能解脱了，可你想想军法的规定，绝不能在犯人醉酒时执行死刑，我爱莫能助，你也该安静独处一会了，我先走了。”莫寒晃了晃手中的瓶子，已经不剩下多少，她平静的回答了曾艳芬的请求，举起酒瓶，轻轻将残酒洒在地板上，将瓶子掼在箱子上，缓缓站起身来。

酒水洒落的声音，曾艳芬听得一清二楚，她很清楚莫寒的举动意味着什么，轻笑了一声，她如大彻大悟之人一样，对着莫寒高声说道，“多谢多谢，我是个将死之人，恐怕除了你莫寒，以后也没人会祭奠我了，哈哈哈……”她喝得实在多了，言毕醉卧在那块地毯上放声大笑起来，莫寒也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舱门，身后缓缓又传来一段悠扬的京剧唱腔，她左手微微颤抖一下，不觉加快了脚步，“尊一声相国听端的，楚平王无道行不义，不该父纳子的妻……”

一把推开舱门，刺眼的阳光让莫寒睁不开眼，双眼顿时清泪落下，适应了片刻，她扶着舷梯晃晃悠悠的走下来，快到地面时，刘闲又迎了上来，也闻到了她身上喷喷酒气，生怕她一个没站稳摔倒，忙扶住她关心的问道，“莫司令，您……”

“让开！”莫寒很粗暴的一把推开了刘闲的手，又拖着酒醉的身躯晃晃悠悠的前行着，刘闲也没有再追上去，刚才四目相对的时候，她看清了莫寒满脸尽是哀伤之色，泪水在止不住的流，自己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她，也许正是上面的那个犯人触动了她的心弦，可这一切都因为什么，她无从知晓，索性就让这样离开吧，莫寒的身影渐行渐远，刘闲渐渐也看不清了，轻轻叹了口气，她又站在舷梯继续把守着，履行自己的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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