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篇29 课后作业

刷着黑色油漆的巨大木板，被悬挂在宿舍的外墙上。夕阳余晖里，那挂在钉子上的细麻绳像是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

在星缇纱这位帝姬半逼迫半命令下，被赶鸭子上架般地委任了扫盲重任的莉娃，此刻正站在黑板边上拿着帝姬亲手凝结的金属喇叭，向一百多妇女儿童讲授他们此生的第一堂文化课。

莉娃的腰背挺得笔直，可那捏着粉笔拍黑板的手，分明留下了紧张的水雾。

“紧接着是‘早晨’，这个单词比‘明天’稍微长一点，大家先把这几个字母抄下来——”

一共一千余人的超大号“扫盲班”，此刻被分成八个班，萝丝和莉娃各负责四个。而每人负责的组当中，单双数按日期轮流上课，例如今天莉娃和萝丝分别给一三五七班教书，那么今晚上一班教二班、三班带四班以此类推。到了明天再由莉娃和萝丝教二四六八班，二四六八学完了当天的内容，课后就去教一三五七。

而且莉娃和萝丝两人负责的班级，也是每日互换，例如今天莉娃一二三四萝丝五六七八，明天就由萝丝教前四个，莉娃带后四个。

而今天的内容比较少，仅仅是二十六个字母的大小写以及读音和拼写规则——这种硬记下来多抄几遍就能熟悉的最基础知识而已，所以此刻单数班级已经学完被放了自习，在两名“老师”的要求下退到空地后面将位置让给了二四六八班。

冬日夕阳下，橘金色的黄昏从落光了树叶的枝丫间，大大方方地洒落在那一张张放在膝盖上的纸上。第一次捏起炭笔的女人和孩子们，都低着头认认真真地一笔一划在纸上一遍遍抄写着着第一堂课的内容。

这是他们这辈子第一次的课后作业。

两个完整且押韵的歌秋罗语短句，其中的单词恰好包含了二十六个字母。

捏着炭笔的女人们屏息凝神，比自己出嫁前缝制新衣服时更为认真。孩子们更是仿佛在对待一份不得了的发现成果，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下那一个个字母。

歪歪扭扭，像是每个人幼年蹒跚学步时，在父母的鼓励下迈出的第一个步伐。

“明天早晨的太阳会冲破今夜的黑暗，劳动为劳动者创造幸福。”

这是今天中午，面对着低着头报告完自己拟订的教学计划的莉娃，向帝姬殿下请示得来的教学内容。

被莉娃的想法惊艳了一瞬的星缇纱，顺口提出了这个句子。

“你的想法很棒。”

星缇纱牵起莉娃的双手，微笑着抬起头正好对上了莉娃低下头那想要逃避的目光。

“不、不是的，奴婢……这不是奴婢想出来的，是劳罗拉大小姐告诉奴婢的！”

莉娃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可她的慌乱恰好出卖了她拙劣掩饰之下的真相。而这一次星缇纱并没有直接戳破她，反而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着：“那你对这些有没有自己的想法呢？例如上课的内容——仅仅是干巴巴地让人抄字母，应该不太方便记忆吧？”

“教学的任务成果，我要不定期抽查的哦。”

“可是……”

莉娃的话刚想出口，却又立刻被她自己忽然意识到的东西刹住了车。

莉娃意识到面前帝姬殿下的弦外之音，片刻前用尽全力才刚刚压下的慌乱还有那已经被赤裸裸揭开的痛苦，仿佛捂住口鼻扼住咽喉一样的窒息感让她无法视而不见。

帝姬是要她亲口说出那种句子。

那种意味着人人生而平等，却也残酷地昭示着莉娃，昭示着所有平民和奴隶所受到的这一切苦难的来源，并非天神注定而是同类压迫的句子。

那种，让人无法再心安理得地在麻木黑夜里用“命运”和“血统”的借口来麻痹自己的痛苦，将苦难枷锁下的伤疤全部揭开放在青天之下的句子。

莉娃没有勇气。

无论是说出这样大逆不道语句，还是直视自己鲜血淋漓的伤疤，亦或是违抗面前将重任交付给自己的帝姬殿下，莉娃都没有勇气。

“殿下……”

颤抖着的，几乎能听出哭腔的声音。

“奴婢……奴婢想不出来……”

讨好的笑容此刻却在那撕心裂肺的窒息感中变得僵硬难看，面对着内心那漫无边际的残垣断瓦，莉娃不敢退缩，却也没有勇气迈出一步。

前进或是后退，皆是大逆不道。

她站在了原地，像一个木偶一样等待着主人降下命运的安排。

即使面前的人，就是造成她今日痛苦的罪魁祸首，是高坐在这帝国统治阶级宝座之上，却还要连她心灵的麻醉剂都夺走的人。

那一地残垣断瓦，就是眼前人的杰作。

可莉娃什么都做不了。对她而言，想要将这一切恢复如初，只有安静地呆在原地。

安安心心地服从命令，按照既定的命运当好一个侍女，将那天发生的一切都当成荒诞不经的梦抛之脑后，就能让一切回到正轨吧。

这样自欺欺人的想法和期盼，成了莉娃最后的麻醉剂。

于是面前的帝姬殿下，在微笑着说了“辛苦你了”之后，思考片刻边将这个句子脱口而出。

“你看，这些单词都很简单，恰好包含了二十六字母不说还押韵得朗朗上口，很方便教学和记忆吧？”

抬起头看着莉娃眼睛，用视线迫使她与自己对视的星缇纱，那盈满十三岁姑娘明媚笑意的眼睛里，清澈得让旁人很难觉得她有任何的话外之音。

对……帝姬没有别的意思的。

帝姬就只是觉得这个句子很好而已。

劳动才能吃上饭，让那些工人认清本分好好工作没有问题。

昨天晚上帝姬一宿没睡就为了这些工人，所以现在要让他们卖力点工作没有错的！帝姬爱民如子，所以才给了他们读书识字的机会。而作为帝姬的人，自然不能大字不识，要认清本分知恩图报，而把这句话作为课文帝姬就是这样想的！

劳动是他们和我的本分，按照命运安排本分地生活才会幸福……没有错，就是这样的……

这是……是润物细无声的教化方式……

帝姬……就是这个意思，没错的。

没有问题……

抓着围裙的手心渗出的汗，浸透了雪白的布料。在那一片废墟里，莉娃拼尽全力想要复原这座牢笼。她将这些断瓦残砖堆起来挡住自己的视线，然后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和当初一模一样。

大圣女，您看，奴婢从未向外踏出一步。

“对了，既然是和萝丝商量的计划，那如果你一个人忙不过来就和萝丝一起实行吧。否则进度太慢了不说，你也得累垮。”

帝姬殿下似乎是根本没有意识到面前自己侍女内心所发生的这一切，那语气轻松的话却是又一次将刚刚找到一丁点平衡可能性的莉娃，再一次放在了进退两难的处境里。

把这当成帝姬的命令吗？可身为侍女，莉娃又怎么能僭越到让侯爵小姐替自己做事？

自己一个人去做吗？可这不仅违背了侍女服从主子命令的本分，更是会不能按时完成殿下的任务！

莉娃如同站在针尖之上，既不能进也不能退，更难以在原点长久立足。

“怎么了？”

星缇纱看着莉娃。

“有什么难处吗？需要什么尽管说，我来解决。”

“不……没有。”

莉娃攥着围裙，她没有意识到自己下意识地用力过度中手指微微颤抖。

“奴婢，会做好的。”

“加油干。”

星缇纱拍了拍莉娃的肩膀——当然了，因为身高原因，她是踮起脚尖拍的。

“有问题尽管提出来，到时间我要检查成效如何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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