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缇纱左右手分别端着一碗饭,两个碗中间还夹着第三碗,第三碗和她身子的空隙间还架了个第四碗,脚步轻快地往医务室走去。面对一路迎面而来那些工人们惊诧的目光,她一一回以明媚的微笑。
“傍晚好——今天我给那三个伤病员补课,所以就顺便帮他们一起把饭打了。”
自然地,轻快地,像是邻里好友一样的。
仿佛本应如此一般,星缇纱理所应当地将其他人的侧目与议论甩在身后。
就像是面对方才原本打算转身找人聊天的工人,一回头看见帝姬殿下排在自己后面等着打饭,还抬头对他说傍晚好,甚至还严词拒绝了“殿下您先”的插队邀请后,她看到的那些惊悚神情一样。
可是星缇纱今天似乎就是打算将“睁着眼睛装瞎”政策贯彻落实到底,对着每一个路过的人问好,问完好后留下满地震惊就扬长而去。
管杀不管埋,属实不负责任。
如此新闻在工人之间引起的议论,那自然是沸沸扬扬。而对这一切反应早有预料的星缇纱此刻却是一概不管,端着四个碗用脚尖轻轻顶开了医务室的门。
“晚饭来了。”
已经带上墨蓝色的夕阳余晖,随着那清越的声音从门外决堤,泼洒进了临时医务室,将地铺与木桌还有黑板都笼罩其中。
“殿下!您——”
“帝姬殿下!”
“殿、殿下,这——”
被星缇纱一句“别顾着晚饭,先把该抄的抄了”留在医务室自习的三人——应当说是两人,因为手臂受伤还没好的克尼塔只能对着黑板大眼瞪小眼用脑子愣记——很明显没想到帝姬殿下这句“别顾着晚饭”说的竟然是这个意思。
毕竟即使是地主家孩子,学习时也会被老师打手板乃至罚跪——直到把自己该学该抄该背的都完成。而对于他们这些底层人来说,读书识字更是原本几乎无缘此生的事情。
更何况这可是帝姬殿下亲自开小灶啊!
这等殊荣怕是顶级贵族也不见得会有,更遑论帝姬殿下教书的空隙还顺便给他们几个工人打了个饭!
这、这说出去都得被当成疯子的昏话吧!
此刻梨安娜和克尼塔二人在起身道谢不止的同时,只觉得若不是前些天的经历,此刻自己都得以为自己发了失心疯。而他们没有注意到,他们旁边那个似乎比较淡定的少年,刚才其实差点没直接给帝姬殿下砰一声跪下去。
“别跪。”
一个包涵如此内容的眼神,生生刹住了温斯基的跪拜。
依旧是管杀不管埋的作风,星缇纱回应了三人的道谢——包括温斯基那被刹住了条件反射后不自然到卡壳的谢谢,而后径直走过去将四碗饭放在木桌边。
“来,先吃饭吧——梨安娜过来把上面这碗拿走,我没手了!来来,你俩也过来——克尼塔我给你拿了勺子你手不方便拿勺吃吧。”
这小子怎么回事。
招呼着学生们吃饭的星缇纱用余光瞥着温斯基,后者的紧张,与当日即使被发现仍然咬着牙假装自己是平民的模样差了不少。
片刻后星缇纱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长时间地与死亡对峙,违抗出生以来所一直接收的奴化教育在灵魂中烙印的枷锁,这个少年绷紧了这么长时间的弦已经在被帝姬殿下发现身份的那个时候断裂开来。
勇气用尽之后,面对着帝姬殿下星缇纱那些以“互相利用”为名的恩赐,少年奴隶的心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成为殿下的奴隶”。
这是生物逃避危险的本能。
这是奴化教育造成的结果。
在羽睫投下阴影之中,几人并没有看到星缇纱眼中一闪即逝的神色。
——小子,看来你的愿望只能落空了。
端起饭碗,摆摆手回应诸如“您怎么能吃和我们一样的饭食”之类的话后,星缇纱拿着筷子坐在桌边也开始了晚餐。
“不吃这我吃什么?”
星缇纱对着梨安娜笑了笑。
“这几天我不都吃的食堂饭吗?怎么地,大家都能吃就我不能?凭什么?”
“不、不是!殿下咱不是这个意思,咱是说——”
“好啦,我开玩笑的。”星缇纱安抚道,“之前要么是莉娃帮我打饭,要么是萝丝。且不说她们俩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学生要带,光是为了帮我打饭而插队这一项就不好。打饭排队是我定的规矩,怎么我自己还带头违反呢?”
“可是您是帝姬,怎么能……”方才还没有意识到这饭是帝姬殿下排队打回来的梨安娜,被惊得差点噎住,结果帝姬殿下就把她一把拉过来轻轻拍背,弄得梨安娜咳得更加厉害了。
“吃慢点。”
帝姬殿下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梨安娜是怎么被呛到的。
“殿下您恕罪,咱说句得罪的话……”
克尼塔眼神踌躇,却在鼓起勇气抬眼的瞬间对上了那双平静盈着笑的眼睛。
“没关系,说吧。”
“是……咱是说,殿下,您——您不需要做这么多的!您给我们的恩德已经很大很大,甚至大到了我们这些平民不配承受。如果、如果大圣女陛下看到了这些,恐怕也不会同意我们这些人得到这样多的……”
最后一句话,在卡壳后尽力提高了声音,却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把话说完。音量越来越小,最终随着低下的头变得难以听察。
“是吗?”
被拒绝了恩典的帝姬殿下开口。
“大圣女说过这样的话吗?”
“不是,咱的意思是……”克尼塔被这突如其来的问句乱了阵脚,慌忙摆手想要解释。可帝姬殿下却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既然大圣女没说,那不就是可以啰?”
“可、可是——”
“克尼塔同学,不需要担心这些的。”星缇纱说着,手上给还没缓过来点梨安娜拍背的动作也没有停下来。她的语气轻松而柔和,一如那双温柔晶亮的眼睛,“大圣女也希望歌秋罗的人民过得更好,不是吗?”
简单的反问句,却是在戴着枷锁于边境线上翩然起舞。
大圣女怎么会不希望她的子民过得更好呢?即使是用教会的话术,那圣女陛下所建立的帝国也是给予了人们免遭吸血鬼奴役伤害的庇护。而除了奴隶之外,即使是底层的人只要足够虔诚也同样有机会在死后进入神明之地回到大圣女的身旁。
更何况,如果否认了这一点,克尼塔心中对大圣女的信仰就根本站不住脚。无论是屁股还是脑袋,都找不到甚至不会去找一个用于反驳这句话的支点。
——他甚至根本不会这样想。
“大圣女当初一个人来到这里,用了很多年才建立起歌秋罗。就算我们现在对于那时发生事情的细节已经没办法确切地了解,可也能想象到当时的艰难吧。”
对吧?
贵族为了证明自己血统高贵,乃至要与皇族争夺权柄,自然会一遍遍强调建立帝国时跟随大圣女作战的功绩,夸大一切的艰难险阻,来强调自己的家族在大圣女的指挥下是如何“神兵天降”般大破血族、开疆拓土、解救被血族奴役的人类的。
而皇族为了凸显自己的“圣女血脉”,更是如此。
即使两百年的争权夺利政治倾轧还有边境从未熄灭的战火,已经将当初一切细节乃至真相掩埋在故纸堆燃尽后的灰烬当中,可这些口耳相传的传奇仍然在一遍遍的添油加醋里生生不息。
即使是差不多将大圣女封成真正意义上天神的教会,也不可能掐住这从皇室到民间所有的喉舌——更何况,他们同样喜欢用这些传奇故事来为自己的身份增添神秘色彩与神圣感。
将计就计从来不是谁的专利,更何况是在三方轮流粉墨登场而没有一方能够长久制霸的情况下。
更何况假如真的要将大圣女吹成神明,便无法解释如今仍然活蹦乱跳的吸血鬼为啥还没有被爱着人民的圣女用神罚斩尽杀绝。于是三方不约而同地达成了诡异的默契,在这一个问题上齐心协力地模糊概念。
而大圣女对于树立神像的不认可,以及对“伟大之人”的讨论,因为皇族和贵族打压教会的需要而得以流传乃至散播民间,可当教会的力量一步步增强,这些慢慢也被曲解亦或刻意模糊,成为了塑造一个无害神像的材料。
将功绩归于自己的家族,将“创造历史的人民”偷换概念,突出“创造历史的”这个定语而不再是“人民”这个主体。将群像变成特指,亦或者直接说同样是圣女子民贵族就是凭借血统脱颖而出……
而无论如何奴化如何压迫,想要过得好一点的生物本能不会改变。于是圣女留下的这些只言片语,在被贵族皇族与教会争抢着反复解释之后,飘落底层成为了人民劳苦终日之中,为数不多的精神寄托。
“大圣女陛下说过的,只要咱们好好种地认真供奉和祈祷,一样也可以进入神明之地!”
贵族有家族有领地有钱财,一举一动都可以影响无数;而平民劳苦终日不过困在一亩三分地,又怎么会奢望成为大圣女所说“创造历史的人民”?
他们说现世的一切都是圣女的恩赐,他们说建立帝国就是为了选拔并救赎有资格进入神明之地的灵魂。
他们将圣女的平等解释成对底层人的宽容与仁慈,然后站在他们树立起那凝结着劳动者血汗的雕像之下,对只剩下祈祷这唯一寄托的底层人民献上的一切照单全收。
可他们没有想到过统治阶级会出叛徒。
一个妄图撬动高台上庄严神像的叛徒。
“学习知识也好,安心养伤也罢,都是为了接下来能够努力工作为自己创造更好的生活。”帝姬的笑容清浅温和,“抓住一切机会努力生活,为自己创造幸福的人;认真学习并积极投身劳动,为国家为其他人民生产出更多更好更便宜的燃料和布匹的人——大圣女看到这样的大家,怎么可能会不开心呢?”
是、是啊……
听着这一番话,克尼塔和梨安娜甚至不自觉地点头——除了被帝姬殿下的鼓励所带动的情绪,更有因为“帝姬殿下解释的圣女旨意”中那些对他们的维护,以及星缇纱话里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而触发的感动与安心。
以及……
“所以,不要让大圣女失望——来吧!好好吃饭才能把身体养好!吃完饭好好学习,就像大圣女说的,‘用知识武装自己的头脑’!国家尚在寒冬,同学应当努力!”
陌生却汹涌的情绪,随着帝姬的鼓励在胸腔中被点燃。明明从来没有人会这样鼓励身为贫农的他们,没有人会将这些“灰老鼠”“泥腿子”,放在像贵族一样,有资格用“为了国家”来形容其行为的地位。
可为什么……帝姬殿下所说的这些,即使是在心底也没有办法找出反驳的理由呢?安心工作也好,为了更好的工作而学习知识也罢,的的确确也都和教会所说“进入神明之地的条件”不谋而合。
纷繁的情绪被星缇纱尽收眼底,看着两人惊诧之后并非如莉娃之前一样的崩溃,她在心底暗暗松了口气,唇角也不自觉扬起一丝放松的弧度。
不需要害怕的,即使大圣女真的看到这一切。
因为这本来就是她为之奋斗过的道路。
因为这是她希望大家一同走上的道路。
星缇纱的目光在那唯一低着头的少年身上停留片刻后,温柔的笑意再次温和了目光。
在那近乎无法察觉的一瞬间,没有人注意到帝姬殿下眼中的神色。
——我们,大家,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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