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序曲（II）

坤山院里的那棵高大粗壮、枝繁叶茂的甜栗树，如今已满满地长了许多毛球状的果苞。果苞一簇两簇鼓鼓囊囊地挂在枝头，在风中不住地晃动，显得有些可爱。有的果苞已经开裂，露出里面褐色的油亮亮的栗子。

钢千翅坐在一条栗树枝上，斜斜地倚靠树干，百无聊赖地剥着栗子。树下，毛剌剌的果苞皮和大大小小的栗子壳已是遍地。

圣域接通了甲虫王国的卫星信号，能够转播甲虫王国的一些电视频道。让钢千翅拧起心结的那个转播正是他无意间从铁甲龙的平板电脑上看到的。

说起铁甲龙，他家乃是狮鹫山庄的大富户，但铁甲龙自己却全无富家子弟气质。因小时亲眼目睹了钢千翅一拼五的英勇姿态，故而铁甲龙打那时起就对钢千翅怀有强烈的崇拜之情，后来更是甘当小弟，原为鞍前马后。在圣域与甲虫王国预建交后，为了追随钢千翅，铁甲龙自费出国考入坤山院。尽管人到了圣域，但是铁甲龙依然十分关心甲虫王国的各种讯息，每天都会收看甲虫王国的新闻栏目。

“她是谁？”

钢千翅探身越过沙发的靠背，急促且紧张地问道，惊疑的目光却始终不离屏幕。

“她？”铁甲龙扭头看向钢千翅，“她么？”他指指屏幕中的人，“哦，原来大哥你还不知道啊。这位是咱们甲虫王国现在的代总理，橙鸣雅，六大元老贵族之一橙鸣族的族长。”说着，铁甲龙盯着屏幕又笑了笑，露出几分崇拜的神情，“虽然橙鸣总理是名女性，但她真的好帅啊。大哥我跟你讲她——”

不等铁甲龙说完话，钢千翅便一个探手从他那里夺过平板。

“大哥......”铁甲龙转身扒在沙发上，奇怪地盯着钢千翅。只见钢千翅双眉紧锁，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看上去又惊又疑又恐，好像还带着些委屈和愤怒，总之是神色怪异，难以理解。铁甲龙还从没有在他的脸上见过这种表情。

“大哥，你没事吧？”铁甲龙试探性地问道。

“小龙，”钢千翅怔然抬头，“把你知道的有关橙鸣雅的所有情况都告诉我。”

橙鸣雅......到底是不是她？

钢千翅的思绪再次凝到了那一点上。他记得母亲被唤作“阿雅”，但却对母亲的姓氏毫无印象。

自那天母亲突然离去，直到现在，他再不曾见过她的面。记忆里的母亲身着绘有橙色花纹的浅绿铠甲，身材强健，眉眼英气，自有一段与众不同的美丽。母亲性格跳脱，对比父亲也总显得更加强势，而他儿时腼腆易羞，母亲也最喜欢变着法儿地逗他。

钢甲炮曾经在长风寨问过他，为什么他对跟人打架、把人砸晕、用绳子捆人之类的匪徒手段很有一套，他那时没有回答。而事实上，这些手段却都是他的母亲讲给他听又亲自演示给他看的。现在细细想来，钢千翅不禁哑然一笑——莫非他母亲真是个悍匪？

可她那时到底为什么要离开呢，为什么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她可知家里的遭遇？可知父亲舅舅他们惨死？可知弟弟被仇人抱走？可知自己流落街头？钢千翅本以为母亲早就死在了其他地方，但如今尚存世间的那个身影却提醒他或许并非如此。

如果她就是这个橙鸣雅，这个尊贵的贵族族长、位高权重的总理大臣......

钢千翅的手指嵌进了手里的栗子果苞。他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想要问她。

问她为什么可以那么心狠地将他们抛弃、坦然离开？问她到底知不知道父亲被害真相、为什么不派人相救？问她为什么死亲丧夫失子仍旧可以心安理得地当她的族长？问她跟竹叶青这种人渣的关系、为什么他会推荐她担任总理大臣？这么多年，她可曾有一秒想到过那被她抛却、业已毁灭的家？可曾担心过本该与她骨肉相连的孩子？

她......

或许，她就是跟竹叶青一样的人，汲汲营营，追名逐利，可以为了她热爱的权力而撇弃一切，背叛任何人。

她是贵族啊，贵族大都是一样的货色。

“呃......”钢千翅抬手扶额，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他本想用这样的想法排解心绪，但反而更感到一种从精神过渡到生理的撕裂般的疼痛。

那种疼痛，与他在目睹父亲被杀时的痛苦如出一辙。

她为什么还活着呢？如果她也在那时就死了......

“呵！”钢千翅突然捂住嘴，被自己的这个想法惊了一跳，他浑身一抖，冷汗骤生。

此刻，他只觉得头脑发懵，一切都不清不楚。

钢千翅又回想起了那些事——

年幼的他颤抖地趴在床底，亲眼看到父亲颓然倒地、面目狰狞，看到鲜血洇透床单、又从边沿滴落，两个呆舅舅的惊叫声刺耳钻心......他们的身体逐渐发冷变僵，长出星星点点的红斑；房间内充溢着血腥气，地上、床上、墙上的血凝固变黑......

他茫然无措，不知如何，在那个房子附近躲了三四天。几天里，各种人来来往往，把尸体和骑刃王运走，将房子查封。

“你是钢铁龙的儿子？”

黑暗的房间里，钢千翅颤抖地窝在墙角，骇然盯着眼前这个不知怎么进来的男子。借助从窗户缝里漏进来的几线光亮，他能看见这男子也正大为惊讶地看着他。

“不......不要......”

钢千翅极力往墙上躲着，眼神震恐而哀戚。

“你别害怕——呃！”

男子吃痛地一咬牙，却没有立即抽回手，反而迅速地伸出另只手来捉住钢千翅的肩膀。

“别害怕，我是你爸爸的朋友，”男子温声安抚道，“我不会伤害你的。”

钢千翅愣愣地盯着他，良久才松口。他双臂抱膝，蜷缩成一团，依然害怕地看着他。

男子起身，又环顾了一周。

“你是怎么进来的？”男子问道。

“......”

“啊，应该先问下名字的。”男子摩挲着下巴，一番自语。“你叫什么名字？”

“......”

“嗯——不说话可不好啊。大概是被吓到了吧。”他似乎皱了皱眉，轻声呢喃了一句，“那么，”他再次蹲下来，“你知道杀死你父亲的仇家是谁么？说出来，或许我能帮你报仇。”新闻只报道了钢铁龙一家在逃亡途中被仇家所杀，却没有说明这仇家是谁，他为了追溯个清楚这才在夜里偷入这栋被查封的房子，希图找到些蛛丝马迹，不成想却碰上了这孩子。

眼观这个孩子的面容，与钢铁龙倒有十分之七八的相似，不是他的又是谁的？只是这孩子显然被吓到了，不知这些天在哪里躲着，也没被警察找着。

“......”

钢千翅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

“唉......”男子叹了口气，心想是不能从这孩子嘴里问出点什么东西了。“你跟我走吧，”于情于理他也不该把这可怜的孩子撇在这里、放任不管，“以后，我会照顾你的。”

然而，钢千翅依旧没有回应。

“你放心，我真的不是坏人，”男子两手一摊，耸肩笑道，“我要是坏人的话，现在还会在这里跟你说话吗？”

钢千翅看了他一阵，又摇摇头。

“对啊，我不是坏人，而且还是你父亲的朋友，”男子继续说道，“跟我走吧。”

“......”

“唉，”男子抿抿嘴，不知如何说动这孩子，“你想给你爸爸报仇么？——听啊，我听见你饿了。只有跟我走，你才不会再饿肚子，才能活下去，也才能查清楚杀你父亲的仇家甚至给他报仇。我会帮你的。可是——如果你一直待在这里，可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他看到钢千翅的脸上有一丝动容，于是继续说下去：“想要做到一般人不能做到的事，那就得具有一般人不具有的勇气，或许我们的选择具有危险，但也只有选了才知道不是吗？所以，你是那个有勇气的么？”男子再次伸出手去。

钢千翅踌躇了一会，终于握住了他的手。

“很好，”男子一把拉起他，“我叫念七白，狮鹫山庄的庄主。以后我们就在狮鹫山庄生活了！”

于是，钢千翅后来便以庄主亲戚的身份住进了狮鹫山庄，在念七白的教导下长大，也知道了狮鹫山庄与他父亲之间甚深的渊源。狮鹫骑，正是念七白在拍卖会上为他竞拍下的。

“哥！”

“哥！”

钢千翅这才回过神来，略低头朝下一望。钢甲炮正叉腰站在树下，仰头看着他。

“你怎么跑这儿了？”钢千翅懒懒地问了一声。

“废话，找你啊！”钢甲炮应声答道，“我都找一个下午了！你倒好，躲这里吃栗子。”

“找我什么事？”

“......”钢甲炮一拧眉头，振翅一跃，攀着横生的枝杈，三四步跳到了钢千翅跟前。“哥......”

“吃么？”

钢千翅递出去一把剥了皮的栗子。

“呃......”钢甲炮颇感诧然，将那淡黄色的剥得干净而完整的栗子果接过来。他捏起一个扔进嘴里。“生的？”

“废话，这儿是能烤还是能蒸啊？”钢千翅抬眼瞧了钢甲炮一下，“可它其实就是熟的。”

“嗯，”钢甲炮点点头，咀嚼着栗子，“吃起来还行。——哥，你怎么又到这里了？”钢千翅对这棵甜栗树似乎别有钟爱，常常到此闲逛。

“融入万物，感受万物呗~”钢千翅哼笑道。

“哟，合着就是藏树里吃栗子啊？”钢甲炮笑道，又扔了一枚到嘴里，“怎么，还不能打开领域？”他换了神色，又说，“师公不能解决这个问题？”

钢千翅摇摇头，怅然道：“不能。说起来，这也是我自己的问题。”

“什么问题？”

“......”钢千翅挑了下眉，那双看着钢甲炮的眼睛十分平静，并没有传递出什么讯息，“没什么问题。”

“真的？”钢甲炮觑着眼看向他，“好吧，有没有问题你自己知道。不说出来，那就只能一个人解决咯。以后可别怪我不管。”他佯作不在意。

“哼~”钢千翅微勾嘴角，轻笑一声。

“不过，虽然一时半会儿打不开领域，但你也别太着急了，哥哥，”钢甲炮劝解道，“你得想想，能达到领域水平的骑刃王车手原本就不多，而你已经到了这个高度，只不过现在出了些意外而已，等这些状况解决，一切都会恢复的。——虽然不想这么说，但你看看我，我不是还没有到达这个水平吗？”

“以前，我的眼里也只有第一，做什么事都为争个第一。但人哪能总是第一呢？第二第三就真的不够好吗？我知道，一想到赤焰七星、铠甲神、战星河那些人，你心里一定不舒服，觉得现在连领域都打不开，肯定比他们差了一截。但是哥哥，我还是很想说，其实你真的已经很优秀了，至少在我眼里是。”

“到底什么事儿？”钢千翅笑着打断了钢甲炮的话，“找了一个下午，就为安慰我啊？”

“哦，当然不是，”钢甲炮应声回答，“桃花铃传话说申屠承淼找你。”

“他找我？”钢千翅疑惑道，“我犯什么事了么？”

申屠承淼乃是坤山院的少宗，宗主申屠载垚之兄。

钢甲炮表示自己并不知晓内情，然又说：“我隐约觉得，可能跟竹叶青来访的事情有关。唉，本以为都结束了，没想到乱七八糟的事情还是一套一套的。竹叶青——实在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钢千翅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

“是啊，本以为都结束了......”

钢甲炮找回来了，嗜血也死了，那困住他十年的梦魇终于可以消散了。钢千翅一度为此庆幸，然而不成想一切却似乎仅仅开了个头。

“解决问题首先得直面问题，”钢千翅振翅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吧，去看看申屠承淼有什么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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