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微光（中）

04.

少年没有名字。

也许他有什么别人不能知晓的过往，所以他才会抛弃自己原来的名字。小姑娘没有去追问。

小姑娘给少年起了一个新名字：晓。

日出明，代表着希望。

我很清楚地看见了少年眼底的波动，那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连我这个活了很久的老人都没有看懂。

我只知道，这个名叫“晓”的少年眼里第一次有了光亮。

而这种眼神，在他看向小姑娘时越发明显。

这种眼神让我感觉很心痛。我突然生出了一种感觉，如果放任他们继续这样下去，我们都会后悔的。

但我不懂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就像我不明白，为什么少年执意要跟着小姑娘一样。

一切都在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有什么东西，渐渐变得不一样了。

05.

我所寄生的海棠枝逐渐枯萎。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回到束缚我的海棠树下，继续年复一年的枯燥生活。

我不想离开。我舍不得我的小姑娘。

但是，我不再是吸引小姑娘的唯一羁绊了。

——那个少年，成了她新的羁绊。

因为这样，我讨厌那个少年。

在小姑娘满怀愁容地抚摸着枯萎的海棠枝时，少年自己进了森林中。再回来时，他捧了一大束与他的形象极为不符的各色娇艳的鲜花，面无表情地送到了小姑娘面前。

小姑娘呆住了。我清晰地看见她的耳尖通红，有些紧张地结巴询问少年送她花到底是什么意思。

幸好少年就是一块石头。他简洁地指向了我，意思很明显。

用他手里的一大束花，来代替我。

小姑娘明白了。她的心情明显有些低落，拒绝了少年手里的鲜花。

我知道，她的低落不仅仅是因为代表着家的海棠枝的枯萎，还有一些她自己都还没有发觉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很庆幸小姑娘在某些方面也是一块石头。不然她仔细想一想的话，就会发现为什么少年能这么细心的发现了她隐藏的情绪，为什么少年会这么费劲去森林里给她摘花。

两块石头面对面，是开不出花来的。

我这么理所当然的认为。

但是我很快发现，我错了。

冷漠的石头尚且能开出美丽的鲜花，更何况是年轻的少男少女。

其中一块石头已经捂热，企图温暖另一块麻木的石头。

虽然小姑娘自己没有察觉，但是有不少有心人看出来了。

“你们两个是什么情况？”有一次小姑娘去羊村看望好友时，头上长草的慢羊羊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

小姑娘非常疑惑，“什么什么情况？”

“不是……他是谁？”

“我捡回来的旅伴。”

“……只是旅伴？”

“……不然呢？”

小姑娘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让慢羊羊以为他想错了。但是看到少年望向小姑娘炽热的目光时突然又不确定起来。

“他们……真的不是男女朋友吗？”

虽然让你失望了但是……不是！！！真的不是！！！最好永远都不是！！！

我听见慢羊羊的嘀咕声，看了一眼毫无知觉的小姑娘，十分心累又庆幸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希望小姑娘能发现自己的情愫，但是有时候很多事情不是我能轻易控制的。

有一次小姑娘替一位老奶奶看病时，少年就站在她身后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就像粘人的猫咪缠着饲主一样。

老奶奶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一开口便是语出惊人：二位的感情还真好呢。

这句话一下子把他们震住了。

小姑娘惊到跳起，耳朵羞到发红，不停摆手解释“我们不是那种关系”，眼神却不自觉往少年的方向瞟。

至于少年，虽然他还是那副冷淡的表情，但我很清楚地看见他的耳尖也有一丝泛红，只是不明显。

他没有否认两人的关系。

小姑娘借着煎药的理由跑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平复心情，把少年和老奶奶留在了屋里。

老奶奶笑着看向少年。

“那是一个好姑娘。加油，小伙子，不要让她被别人抢走了。”

老奶奶活了一大把年纪，虽然已经老态龙钟，但心思比谁都透彻。

她比我这个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游魂更要看的出来，这两个孩子间有着丝丝缕缕的情愫。

只是，需要一个人去把他们连接起来。

老奶奶做了这个牵线人。

自那以后，小姑娘和少年之前的气氛明显的变了。

我寄生在即将枯萎的海棠枝中，有心阻止却无能为力。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反对他们在一起。

我只是一缕游魂，小姑娘不会看见我，她永远都不会知道我的存在。

有一个陪着她一起走下去的人，无疑是极好的。

但我始终不明白。

也许，我被这种感情狠狠的伤过。所以我不愿意看见我喜爱的小姑娘会走上和我一样的路。

可是我明白，我们是不同的。

我不能剥夺小姑娘应该拥有的机会。

——哪怕她会因此受到撕心裂肺的伤害。

06.

入冬了。

小姑娘领着少年，带着我爬上了一座高山。

山上很冷，入夜后更冷。小姑娘冻得直打哆嗦，少年默不作声地解开自己身上的斗篷披到小姑娘的身上。

我这才看这个讨厌的少年顺眼一点。

还行，至少知道不让我的小姑娘受冻。

小姑娘和少年排排坐好。听说今晚有流星雨，所以小姑娘决定要在这座山上观赏这场奇景。

小姑娘双手握住即将枯萎的海棠枝，眼神明亮地望着天空。

她没有注意，但是我看见了。

在她兴奋地望着夜空时，少年侧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几乎可以说是虔诚地望着小姑娘。

这种眼神炽热到让我心惊。

我清楚地明白，他们之间已成定局。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眼神让我感到很熟悉，熟悉到我想哭。

可是我不明白我为什么有这种情绪。

也许我也曾爱过，疯狂过，痛苦过，撕心裂肺过。

不然我也不会有这种心痛的情绪。

恍惚间，我听到了小姑娘的惊呼声。

“看！流星！”

我闻声望去，一道道拖着尾巴的流星划过夜空，照亮了整个黑夜，也照亮了我孤寂又冰冷的心。

璀璨的星光熠熠生辉，也转瞬即逝。

我看向我的小姑娘，看见她双手握拳闭着眼睛认认真真地许愿，不禁哑然失笑。

真是天真的小姑娘啊。

眼前的景象渐渐变得模糊。我明白，我寄生的这支海棠枝，快要枯萎了。

我知道，这支海棠枝枯萎后，我又会回到束缚我的海棠树下，继续枯燥无味的死后生活。

和小姑娘一起旅行的这些天，是我记忆中最自由、最快乐的生活。

我不曾后悔。

只是我有些生气，我走了之后，那个讨厌的少年就能独占我的小姑娘，继续和她踏上快乐的旅程了。

……不过，这样也好。

我的小姑娘太孤独了。有一个人陪着她一起前行，她一定会幸福的吧。

那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我幸福地闭上了眼睛。再睁眼，我又回到了熟悉的海棠树下。

抬头望天，我只看见了满天的繁星。

我和我的小姑娘在看同一片天空，这就足够了。

虽然她不认识我，虽然她不曾见过我。但我记得这份美好的回忆，这就足够了。

没有我，小姑娘会继续走下去的。

——和她的少年一起走下去。

07.

回到海棠树后的生活很无聊。

我每天都躺在树枝上似睡非睡的晒太阳，无聊时数数海棠树上有多少根树枝，再要不然盯着天上的流云缓缓飘动。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能变成一朵云该多好。

云至少是自由自在的。我在天上飘的时候，还可以往地下看我的小姑娘在哪儿，而不是等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看我。

我这样迷迷糊糊地想着时，突然间听到了一阵悲壮的钟声。

我一下子清醒了。

这股钟声我太清楚了。

在我漫长的死后岁月中，我听过很多次这样的钟声。而它们都是不好的代表。

——这一代天灵观的观主，逝世了。

似乎就在眼睛一睁一闭之间，整个天灵观变成了白色。到处盖满了山下村民自发捐赠的白布，檐角的白纸灯摇摇欲坠，就像这现在根基不稳的天灵观——现任观主已经逝世，观内长辈也因各种原因离世，观内弟子尚且年幼，偌大的天灵观竟然找不出一个主事的人。

我的小姑娘就是在这个时候赶回天灵观的。

作为已逝观主的大弟子，她无疑最有资格成为下一任观主。这个位置谁也抢不过她，也没有人抢。

这些年狼羊战争频繁，作为一个种族混居的小镇，这无疑是最容易挑起导火索的地方。居住在这里的居民之所以这么敬重天灵观，不仅仅是因为它的历史悠久，还因为它为整个天灵镇做出的贡献。

观内的弟子皆是英雄豪杰。他们从师学习，然后利用自己所学到的知识保卫养育他们的小镇，哪怕是牺牲自己的性命。

天灵观的弟子，没有贪生怕死者，没有逃跑躲避者，没有叛宗独活者。

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守护了整个小镇的安全。

所以这一代天灵观弟子才人丁衰落，所以整个天灵镇的居民都这么敬重他们。

无论是生是死，他们都是英雄。

在整个天灵观人心惶惶的时候，小姑娘站起来挑起了大梁。当她接过代表着观主身份的玉佩时，我恍然发现她已经出落成自信有礼的大人了。

那个青涩稚嫩的小姑娘已经消失了。

但是在我的心里，她还是那个小姑娘。

其实我知道，小姑娘其实不适合成为天灵观的观主。

她就像是自由的风，应该无拘无束自由游历在天地间，而不是把自己拘束在这一方山里，成为脚踏实地的树木。风是留不住的，你永远无法留住匆匆而过的风。没有哪一缕风会为谁停留。

但是，我的小姑娘留下来了。

为了自己的师妹们，为了整个天灵观，为了整个天灵观的百姓。

——她把自己从自由的风变成了扎根泥土的大树。

天灵观不应该是她的终点，但是最后却成为了她的归宿。

她再也不会自由自在地飞翔了。

08.

小姑娘回来后，就把根在这里扎下了。

她不会再离开了。

在她的身边，我没有看见那个少年。

那个叫“晓”的少年，似乎只是我梦里的一束晨光，梦醒之后只能看见无尽的黑暗，再也摸不见光的影子。

往后的几十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少年。

我在小姑娘的眼中，看见了令我熟悉的，没有隐藏好的撕心裂肺的痛苦与绝望。

我知道，她的少年已经离她远去了。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也曾有过那种感觉。虽然早已忘却，但是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一直深深刺痛我的心脏。

我们都是被情所伤之人。

我看着我的小姑娘，看着她逐渐成长为一个合格的观主，看着她协商事务时运筹帷幄，看着她带着笑意与耐心教导自己的师妹们，看着她用没心没肺的外表掩盖自己内心的苦楚。

每当繁星满天的时候，小姑娘就会放下一切伪装，拎着一坛从镇上买的桂花酒来的我的海棠树下，一口一口把自己灌得烂醉，然后抱着海棠树的枝干委屈地哭起来，“阿晓阿晓”叫个不停。

我的眼眶也酸酸的，陪着她一起哭。

哭着哭着，小姑娘睡着了。泪眼朦胧间，我看见小姑娘的小师妹站在不远处，眼神十分复杂，不知道她站在那里看了多久。

最后，她叹了一口气，走过来把小姑娘扶起来，跌跌撞撞地撑着她离去。

我站在海棠树下看着她们离去。

纵我年过百岁，也感叹世事变迁。

最终……她成了和我一样的人。

09.

小姑娘回天灵观的第一晚来过我这里。

那一晚，她拿出了曾经带着我一起旅行的海棠枝，把干枯的树枝埋进了海棠树下。

这场梦幻的旅途终于在这一刻画上了一个不完美的句号。

我们都知道，这场旅途已经永远的结束了。

她再也不会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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