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当夜，凌九华从梦中惊醒，后背和发丝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他缓缓地喘着气，顾不得全身传来的刺痛感，企图让自己惶恐不安的心平静下来。

眼里的恐惧和愤懑还没有完全褪去，梦里的一切不可控在他的脑中清晰地一遍又一遍放映，明明只是回想起分毫都像是要扼住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

……

梦中初始，他赤-果地躺在榻上，盖着一条不知道从哪来的轻薄金丝毯，形同虚设，半点没遮住他的肌体，榻周满是从梁上垂下的红绸，喜庆得很，和那些风月场所颇有共通之处。

他知道风月场所的布置并非是自己对这些地方感兴趣，只是叶寒叙经营的那家酒楼，姑娘家揽客的一处厅堂和这处有几分相像。

去的时候路过，免不了会入了眼。

往常看见这些个红色，入鼻的都是姑娘家的脂粉味，而此刻扑面而来的名贵檀香味，房顶这粗壮的砖红色梁木，粉刷的朱红色墙漆，都在向他昭示着，这是皇宫院落的布置，他此刻赤身-果-体，没羞没臊地躺在皇宫大院的某个房间里。

意识和躯体是剥离开来的状态。他并不能控制眼前的这具身体做任何动作，仿佛他就是个旁观者，而这个身体有自己的想法。

他试图起身去穿衣服，然而这具躯体只是坐起身，赤脚站起来，透过眼前层层叠叠的红绸期待地望着远处紧闭的房门。

凌九华也探寻地朝着那处望，房门口传来了一开一合的“吱呀”声，隔着无数从房梁垂落的红绸，他也只能模糊望见一个人影，那人渐渐的向他走来，边走边唤着他那经久不用的字——衍之。

他被那人的声音吓得心头一紧，下意识想跑，腿也不听使唤，却是轻快地迈着步子朝那人来的方向走。

走得近了，他也看的十分清楚，彼时的凌云霄正穿着一身黄袍，金龙腾云，脸上挂着他许久不曾见过的笑容。

凌云霄看着全身毫不遮掩的凌九华，没有惊讶，只是脸上笑意更甚，两手张开想要将他揽在怀里。

那具躯体也很是配合，上前环住凌云霄的腰身，将自己的头轻轻搭在他的颈部。

凌云霄仿佛是很满意着具傀儡身体的动作，戏谑之余也一把揽住凌九华的腰，将他打横抱了起来，轻放到软榻上，眼底是望不到底的柔情。

凌云霄看他向来是如此，可凌九华从来只是无视，没像此刻这般坦荡地回望过，看得他都有些发愣。

常言有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这梦将他的心境一丝不挂的掀开在他面前，他平日刻意疏远的凌云霄，心里却又渴望去得到，想要越过雷池，汲取更多……简直是疯了……

他哂笑一声，没有时间去思考得更多，眼下又被凌云霄的动作牵引，顺着他抬眸向上望去。

分明是在梦里，却又清晰得不像是梦。

凌云霄的脸跟凌九华只隔毫厘，近得他能感受到喷薄在他脸上的温润呼吸以及对方传来的躁动异常的心跳声。几缕青丝滑落在凌九华的胸脯上，惹的他有些发痒。两人四目相对，凌九华注意到，凌云霄眉宇间早已褪去了少年稚气，英武许多，眼神越发凌厉，让人忍不住想上手去抚平眉间皱起的小峰。

看着凌云霄如此赤诚的眼睛，凌九华很清楚，他的内心竖起的高墙正在一点点崩塌瓦解。

凌云霄在他的身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的标记，每一处，都甚有余味地留恋过数遍，指腹抚过各处，才稍有知味。手下的每个动作都很轻柔又恰到好处，仿佛早已是操练过无数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心神迷离之际，凌云霄微微俯身，附在凌九华的耳边，用摄人心魂的话语，轻声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唤他衍之。那是只有他母妃在世时才常唤的字，甚少有人记得。

不得不说，凌云霄很精明。

他不是叫他皇兄，没有撒娇，只是轻柔又富有占有欲地向他宣示着主权。试图用一个许久不用的名字将凌九华从那个万众瞩目的位子上拖拽下来，拖到他的身边，绑起来，再也不放开。

他的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响一句又一句的“我心悦你”。这话如同鬼魅一般死死缠绕着他，有如汹涌潮水般将他的所有思绪淹没。

凌云霄向来如此，将一颗心刨出来摆到他面前，直白的向他表明心意，一往直前，毫不顾及除此以外的所有。

他也从来都知晓，正因为知晓，才要避开，生怕有天盯着那颗心看久了，会忍不住想伸手接住，然后他拿回来的那颗心在他手里变得稀碎，不再跳动。

凌九华的身子僵住，他能动了，眼周有些泛红……

自他及冠起，懂得多了，顾虑也跟着多起来，比不上那些半大点儿孩子的欢愉来的简单，只因街巷里一串几文钱的糖葫芦就能高兴一整日……或许他该放开些…这只是梦而已……

梦醒后，什么也不会发生。

道理都懂，可凌九华还是侧过身躲开了。倘若一直看着凌云霄，他不清楚自己还能忍多久不去顾他，不去在意他。

凌云霄注意到他的异样，但哪怕是被凌九华转身躲过，凌云霄也没停下手上的动作，反而又有些撒娇地揽住了他，从背后贴了上来，试图安抚他的心绪。

铜镜里清晰地映出了凌九华此刻的模样，他像是个隐忍了许久、委屈地要哭的孩子，又一次地狼狈不堪……

他和凌云霄的第一次并不愉快。

那次，他被他掠夺地身心俱疲，像是自己被人按住头探进注满水的大缸里，压抑得他喘不过气。

有了上一次的对比，这一次的温情就显得格外扣人心弦。

在他眼前露出这样的表情、如此小心翼翼地对他、把他当成稀世珍宝的凌云霄，他凌九华招架不住，也终究没能在恢复行动时狠下心开口让他滚。

凌九华回转过身，仔仔细细地看了他一回，好像是在怕不多看几眼，眼前的人就会在不觉中消散了，他伸手摩挲着凌云霄垂在肩上的细长发丝，又抬手抚过他的脸，从脸颊，再到眉梢，山根，鼻梁，手腹都一一拭过。

等触到他的唇瓣时停了下来，眉头微皱，笑了。

真好……

梦境之外，他只能凌云霄的皇兄……

或许是在提醒他不要妄想。

下一刻，一把利剑就穿透了凌云霄的胸膛，横穿过他的心脏。

凌云霄挡在他面前，脸色发青，手里紧拽着剑刃，终于让那剑在要刺到凌九华的时候硬生生停了下来。

血一滴滴地落在凌九华的身上，温热而又滚烫，他霎时间失了神，忘记了呼吸。

剑从凌云霄的身上抽离，飞溅而出的鲜血洒了凌九华一脸，鲜红亮眼，炽热地让他发疯，他没去擦，更没有余力去思考什么，身体就开始本能地僵硬地动了起来。

他扶住凌云霄，眼里无神，他想呐喊，张嘴却是无声。双手颤抖地紧按着他血流不止的伤处。凌九华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人剜掉了一块，疼得要命。

他顺着滴血的剑恶狠狠抬头望，目光倏地停住不动了…眼里本该有的怒气都在见到那人后决然消散，半点儿不剩。

陆梓轩（凌九华）：【凌九华】父……皇……

他有些失神，嘴里喃喃地吐出这两个字。

绝望，愧疚，举足无措。

皇帝握着剑，披头散发，怒目圆睁地盯着他，张嘴怒气滔滔地说着什么，可凌九华已经目光呆滞地什么都听不进去了。辨口型，大概是在骂他逆子，混账之类的。

他没有反驳低下头，苦笑着，眼中酸涩……

竟有那么一瞬，他想不顾一切地杀了伤了凌云霄的人。这样的念头，从来没这么迫切过……

那人，可是生他养他的父亲，更是他的君王。

他真是，错得离谱……

*

再睁眼时，眼里稀疏照进些烛光，他微微动了动眼帘，几颗泪珠就不受控地顺着脸颊滚落。

周遭已经不是石室了，而是间雅致的卧房，有些眼熟……

恍惚间，凌九华隔着床边白色的纱帐，听见耳边低低有些呢喃声，偏移过头，就看见有人正背对着他，倚在床沿边，安坐在地上。

凌九华愣愣地看着，张了张嘴，又一时语噎，不知道该说什么。

终归，凌九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转头看他。

凌云霄过于专注，并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垂着头，嘴角微微扬起一丝弧度。用稍为轻快语调自言自语道:

凌云霄我之前寻你，走过南庆外许多地方。

凌云霄见人白衣扶袖、琴音袅袅，总觉得像你…每回…总要停下来愣愣看上半晌……

他眉眼弯弯，盯着一处看，似是在回想什么，又冷冷呵笑一声，道:

凌云霄那些人没一个是你。

凌云霄顿了一顿，抬头迎着从门缝里挤进来那一丝凉风，蓦然看着窗外不约而至的大雪，有些失神地笑说:

凌云霄那日后，近一年了……

凌云霄你走的那日，我在幽谷挖了好几月的雪，生怕你身子撑不住栽在雪地里。

凌云霄直到开春雪都化了也没找到你的尸首……那时，我便知道你一定还活着……

凌云霄所以我发了疯似的到处找你，拼命得想到底怎么样才能把你留在我身边。

凌云霄就像个疯子一样……

凌云霄的声音有些浑厚低沉，让人不自主地要去在意。

凌九华没有应声，听着这些自己从未听过的话，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凌云霄求你，别再离开我了……

凌云霄别让我真的变成一个疯子……

说完这一句，凌云霄再也没了动静，整个屋子安静了下来，火盆里木炭火星子迸裂的噼啪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太累了，只有呆在凌九华身边的时候才能有片刻安心。这个习惯，从很小的时候就有了，只是凌九华不知道。

睡着了？

凌九华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还没摸到凌云霄的头，就听得外头开始喧闹，倏地将手缩了回来。

凌云霄反应极快，睡意全无，神色严肃地转头掀开白帘，见床上人还是一动不动地安睡着，眉头才舒展了些。

他站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复又转身轻轻关上，门里门外的像是换了个人，方才在屋里那副带点人情味的模样荡然无存，此刻的他冷漠异常，放低了音调，责备道：

凌云霄闹什么！

声音刚落地，还没见着人，就听着有暗卫应声：

万能角色们：【暗卫】回禀殿下，西厢和东厢走了水，府里下人们忙着灭火……

凌云霄背手看向火光摇曳处，波澜不惊地问:

凌云霄有人闯进府里来了？

暗卫顿了顿，答道:

万能角色们：【暗卫】是，途中混进来些刺客，奔着佳苑和今日被抓的那人去了，陆领事正带人……

凌云霄呵笑一声，眼中流露出一丝杀意:

凌云霄那慕焕之就不该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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