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纷争

天启五年四月，尚书令王德北门禁军大开阳城门，迎定国大长公主入京。

这是阳城百姓第二次迎接这位大璃最不同寻常的公主殿下归京，比起上一次上千禁军护卫的威武风光，高头大马、热热闹闹的场景，这一次相对来说更肃杀寂静。

毕竟这一次，她所带的不是七十卫兵，而是十五万军队。

东方刚刚泛起鱼肚白，白虎城门一角燃烧殆尽的黑乎乎的木头残骸犹在，似乎在提醒着人们，大璃的帝都刚刚经历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围城之战。

那从天而降的火球，还有发出的砰砰巨响，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成为许多人的噩梦。

阳城的百姓以忐忑不安的眼神望着入城的大长公主，她和三年前入京的时候似乎没有两样，还是那么英姿勃发、锐不可当。而她身后源源不断、仿佛没有尽头的黑衣甲士，则在提醒百姓，情况和三年前不同，她不再是三年前那个受皇帝忌惮和冷遇的公主，她即将成为这座帝都实质上的新主人。

事实上，十五万军队在城门开后并未完全入京，一部分留守城外军营防止突发意外，另一部分则和南衙十六卫一起接管城防，相应的北门四军被全数卸除兵器，全员处于待命状态。不管怎样，林清馨的确用雷霆手段，迅速控制了除皇宫之外的所有区域，而皇宫则是她最后一个需要攻克和掌控的地方。

这一系列的军事变动在林清馨入城之后很快展开，为了尽快控制住阳城，她甚至并未先入皇宫，而是选择以自己的公主府为中心，成立临时的指挥中心。

顾家和何家人是在临近中午，确认阳城安全的情况下才被接回京中。此时太阳早已高高挂在天际，望着阳城熟悉的街道和草木，顾承玥不敢相信她竟然这么快便回来了。

昨夜围城，阳城城中不知道有多少人一夜无眠，顾承玥也同样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担心不已。即便如此，也不能阻挡她现在的兴奋之情。

她知道这一次入城意味着什么。她的嫂嫂，即将成为天下实质的掌控者啊！

林清馨：承玥。

顾承玥正坐在马车中，怀着兴奋激动的情绪，大胆地偷偷掀帘看外头护送她们的军队，和解除警哔后路边依然满脸不安的百姓，却在这时候听见有人叫她。

这个声音从上头传来，有些熟悉。顾承玥抬头，便见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铠甲和黑衣战袍的将军，策马靠着她的马车边行走。

他低头朝顾承宇的方向看过来，顾承玥亦看着他，然后慢慢睁大了眼。

这个人肤色偏黑，不过五官很熟悉。本来是很年轻英俊的一张脸，却因为一道长长的疤痕破坏了容貌之美，而显出几分凶悍来。

顾承玥不知道，这个护送顾家和何家人回京的任务是他特意求来的。这么久不见，他再次看见她时，本来是很激动的，可是似乎察觉到顾承玥在盯着自己的伤疤看，有些忐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韩风枫：打仗……留下的，恐怕、恐怕难消，是不是很难看啊？

那么长的一刀，划在脸上，一定很痛。

若不是他命大，这一刀会不会劈开他的脑袋，要了他的命？

顾承玥心里明明这么担忧地想着，嘴上却非要说

顾承玥：是很难看。

啊？

难看？

她、她说我难看？

韩风枫一听就慌了

韩风枫：那、那个，呃，承玥，我我、我……

顾承玥：不过对男人来说，相貌不是最重要的，是不是？

顾承玥截断他的结结巴巴不成句，微微笑了一下，如此说道。

她目光柔和，完全没有半点嫌弃他的样子。韩风枫提到嗓子眼的心顿时放下一半，他长舒一口气，一不小心说了内心所想

韩风枫：我还以为你只喜欢王翰飞那种小白脸呢。

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顾承玥柳眉一竖，杏目圆睁

顾承玥：是啊，我就喜欢长得好看的男人，本小姐就是这么肤浅！所以你破相成这幅模样，还是算了吧！

说着便将车帘狠狠一拉，再也不肯看他一眼。

上一秒还眼光灿烂，下一秒便阴云密布，见识了什么叫女人翻脸如变天的韩大将军顿时傻眼

韩风枫：承玥，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吗？

护卫马车的两队士兵见上司吃瘪，都偷偷偏过头默默发笑。便是连和顾承玥同坐一辆车的崔氏，也望着赌气不说话的女儿笑，笑得她绷不住脸，一阵阵臊得慌。

路人甲：韩三郎是个好孩子

崔氏拉过顾承玥的手拍了拍，温温柔柔地嘱咐女儿

路人甲：莫要因为一时气愤而错过，将来后悔。

我当然知道他很好。

顾承玥心里如此想，却是死鸭子嘴硬，嘟了嘟嘴，嘀咕道

顾承玥：我才不管那么多，我就是要看看他的诚意如何。

顾承玥和韩风枫在这边儿女情长，阳城皇宫中却是一片剑拔弩张。

直到中午，南衙十六卫和她带来的军队才终于接掌了皇宫防卫，其间和北门起了不少冲突。还有内廷中一干后妃的不依不饶、无理取闹，很是让人头疼，对此，林清馨脆地命梅江暂代殿前总管一职，全领皇宫内务。

除她之外，任何人的命令，梅江皆可不听。

哦，她还顺便命人将皇宫中高高挂起的无数缟素全部拆除。

被锁了整整一夜的韦尚德等人从殿中被放出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寺人们取下殿前殿后的白绢的场景。

韦尚德微微有些茫然

韦尚德：这是……干什么呢？

韦尚德：回大将军，陛下自尽身亡，贵妃命皇宫挂丧。可是大长公主不让，说陛下得位不正，按帝王级厚葬已是恩遇，不该让全天下为陛下服丧。

林昭……死了？

五十余名大臣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预感果然成真。

是谁杀了林昭？

一时间竟没有人敢问这个问题。

即便是最敢说话的赵源，也只是皱着眉头问道

赵源：通告天下的讣告发了么？

路人甲：奴才听说陈大人正在拟。

赵源：谢大人？哪位谢大人。

路人甲：是谢郓谢大人。

谢郓？

赵源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他想，哦，对，应该是他。

林清馨掌权，他应该会是下任尚书令吧？

没想到笑到最后的，竟然是大长公主啊。

屋外的阳光灿烂而刺眼，包括大行台尚书令万谷、左屯卫大将军韦尚德在内的五十余位朝堂重臣，被关了一夜半天之后放出来，猛然得知皇帝身死、大长公主摄政的消息，不由得一片茫然不安。

只是一夜，却发现所有的事情似乎都不一样的，一切都变了似的。

他们有些无措，有些不习惯，还有些忐忑和焦虑。

林昭的死是他们早就料到的事情，不然也不会让王柔惠掌握了皇宫。皇帝自尽之言，并没有多少人相信，但是他们也无心追问，现在更让人好奇的是林清馨会如何善后。

她会如她所承诺的那样，仅仅是摄政吗？

当韦尚德等人拖着因为折腾一夜而变得褶皱的官服，匆匆赶到金銮大殿时，殿中已有百余名官员在等候。静鼓在他们的身后敲响，天启朝最后一次朝会、也是没有皇帝的唯一一次朝会就此开启。

大行台尚书令万谷一眼便看见往日皇座左下首位，那个往常属于宰相之首，尚书令王德的位置，如今站的是一位黑衣丽人。

大长公主林清馨。

她的长发高高束起，穿着黑色的军服，铠甲脱去，只留数处软甲，踏着长靴，背脊笔直，琥珀色的眼珠在殿内扫视一圈，散发着冷锐而肃杀的光芒。

万谷发现，金銮殿内所有士兵都是黑衣甲士，不是皇城禁军的服饰，这也就代表着，他们全部都是林清馨的人。

如果她愿意，完全可以一声令下，杀了殿中任何一个人，甚至是所有人。

王德真是失策啊。万谷偷偷擦了擦头上的汗，悄悄瞄了一眼站在林清馨身后的王德，发现王德居然笑着和林清馨说着什么，一脸讨好。

想必是在拿自己在朝堂上的势力和大长公主做筹码吧，毕竟他根基深厚，林清馨想要执政，少不得要依靠他。

万谷扫了一眼殿中数十名王德党臣子，见他们个个脸色复杂，便清楚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该听谁的。

好在自己没有站过任何一边。万谷如此想着，庆幸地舒了口气。

比起万谷的忐忑，和谢郓关系不错的御史大夫赵源则更为镇定自若，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不会反对林清馨摄政，也没有和王德有所勾搭，根本不必怕什么。

而韦尚德的感情则更为复杂一些，他不知道自己的孙子有没有参与这场政变，也不知道何逍遥会不会看在老友交情的份上，让林清馨不难为韦家。

路人甲：太子驾到，贵妃娘娘驾到！

随着宦官尖利的叫声，贵气逼人、气势不凡的一队仪仗入殿来。

韦尚德一抬头，便看见在一队宫女的簇拥下，一袭凤服的王柔惠抱着襁褓中的皇太子，以高贵典雅的姿态缓缓走上天子宝座。

妖妃！

韦尚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朝站在台阶左下的林清馨看去，便见连铠甲还未来得及脱的大长公主，一身戎装，从容淡定地站在那儿，似乎对王柔惠的趾高气扬和隐隐挑衅不以为意。

好在林清馨没有让文武百官朝王柔惠下跪，她只是挥了挥手，命令站在一边的宦官宣读旨意。

路人甲：皇五子司马诚得位不正，现已身死，人死为大，对其过往概不追究。念，天下不可一日无君，为保证先皇的正统血脉，不宜从旁室挑选。故，当由林昭长子林睿即位，又因其年幼不知事，特以林清馨为摄政大长公主，代天子执掌朝政，处理国事。

王柔惠听着宦官一字一句宣读这份重要的诏书，新君即位、摄政监国，哪一样不是大事？可林清馨却偏偏不以林昭的名义发布，反倒要否定林昭的合法地位，这诏书虽然没有提及是谁发布的命令，可是听这口吻、这立场，一听便知道这诏书的发布者就是林清馨自己。

这不是让天下人都知道了，她名义上是摄政，实际上却是女皇，自己和自己的儿子只是她的傀儡而已！

黄密：臣以为万万不可！

有人大着胆子跳出来，仔细一看，竟是何磊外放之前的朋友黄密，如今他已是四品文官，站出来说话的气势不一般

黄密：大长公主一介女流，因新皇年幼把持朝政，独揽朝纲，牝鸡司晨，于大璃国运不利！

王柔惠的眼微微一眯，暗道一声好，王家真是没养这条狗。

黄密站了出来，很快有七八个文官也站出来提了反对意见。林清馨居然耐心得很，一一等他们说完，并不阻止，反而让身边的小宦官记着什么。

待众臣说完，王柔惠方才悠悠开口

王柔惠：哀家以为的确如此。

她偏头看向林清馨，微微眯了眯眼，凤眸冷光四溢

王柔惠：既是我皇儿登基，他又年幼，本宫自然该护着他，理应同大长公主一同摄政，方得平衡之道。如此一来，也好待我皇儿成年之时，还政于天子。

林清馨扬了扬眉，表情是毫不掩饰的意外。王柔惠将她的表现看得清清楚楚，暗笑她竟然还是这么幼稚，永远将表情摆在脸上，这样如何在权力的巅峰混。

可是林清馨的下一句却将她燃起的斗志和小得意悉数消灭。

林清馨：赵源大夫，烦你告诉太后，为何她不能摄政。

本来心事重重的赵源听见大长公主点了自己的名字，一个激灵，猛地精神过来。

大长公主这是……叫他打头阵呢？

打还是不打？

不打，那妖妃就能放过自己？

赵源头脑清楚，他抬头一望宝座上坐着的王柔惠，想起这个妖妃如何行事不着边际，自己被她害得多惨，顿时燃起熊熊斗志。

打嘴仗，是赵家的优良传统，是赵源的强项。几乎不用打腹稿，他上前一步，开始滔滔不绝、引经据典，从秦宣太后讲到前朝女皇，从牝鸡司晨讲到后宫外戚干政之害，骂人不带脏字，而且没玩没了，王柔惠竟然想插嘴都插不上。

更令王柔惠气愤的是，从头至尾，王德就没开过一句口！连为她争取一下都没有做过！

王德真是下了一步臭棋，挽回不了的臭棋！她恶狠狠瞪了一眼缩在殿中一角根本不说话的王德，王德却像没看见一样，他急着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最好降得完全透明，让林清馨根本发现不了他。

懦夫！窝囊！

王柔惠在心中暗骂。

她恨自己的父亲不顶事，竟然抗不住林清馨一夜的围城，轻易答应了打开城门.

她居于宫中，对于十五万大军攻城是怎样一副恐怖的情景没有任何概念，更不知道那从天而降、指哪打哪的火球是何等利器，故而当文武百官诚惶诚恐下跪听令，山呼新帝万岁，大长公主千岁的时候，她胆敢以冷冷的、恶毒甚至敌视的目光盯着林清馨。

她曾经羡慕过林清馨，嫉妒过林清馨，而现在，林清馨是她的仇人，她的对手。

眼见看着王柔惠被赵源说得脸色发白、摇摇欲坠，林清馨做了个手势，示意这位本朝第一谏臣适可而止。

林清馨：赵源大夫已经将理由说得很清楚了，希望诸位以诏书为准，不要再有任何反对之心。

林清馨说完这句，又淡淡看了一眼黄密

林清馨：本公主记得黄大人无甚功绩，资历又浅，当不得四品官职，还是回翰林院再踏踏实实干几年吧。

一句话，直接将黄密连降数品，连进入这个大殿参加朝会的资格都没有了。黄密顿时面色煞白，求助般地看向王德，见王德无视他，又立即看向王柔惠。

可惜他们都无能为力。

谁握着兵权，谁最大。

林清馨：太后若无事，今日的朝会便散了吧。

林清馨一锤定音，这次再也没有人敢反对。不过，当她转身之时，抬头撞进王柔惠如火般燃烧着的目光，她还是微微愣了一下。事实上，她也没有想到，事情演变到现在这种局面，竟然成了她和王柔惠之间微妙的权力之争。

不过林清馨也没有太在意，比起她现在需要做的事情，王柔惠的威胁实在是微乎其微。故而在宣读完诏书之后，她简短地将宣告天下以及登基大典的事情吩咐了下去，便打算散了这个朝会。

反正以后这金銮殿上恐怕很少会开朝会，倒是她的大长公主府，大概需要扩建才行。

林清馨：接下来还有一系列政务需要各位大人处理，知道诸位昨夜不易，但为了大璃的安定，还请各位最近这些日子多多辛苦一些。

林清馨如此一说，语气十分温和，但是她身后站着的一百卫兵却是个个双眼圆瞪，看起来随时会拔刀砍掉不服气的人的脑袋。

唉，摄政就摄政吧，反正林昭当皇帝，也没有做得很好，只要这位手握兵权的大长公主不想登基当女皇，大家觉得，还是可以接受的。

想通了的众臣纷纷行礼

众人：这是微臣的本分，自当竭尽全力……

一番行礼表忠心之后，这个朝会本该散了，可是殿门打开的那一刻，群臣却发现门口站着一个年轻人。

堪堪拦住他们的去路。

谁这么大胆？竟敢站在金銮殿前，拦住文武百官？

这个年轻人风度翩翩，相貌极佳，奇怪的是，此人让许多大臣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是谁。

路人甲：哦？这就完了？年轻人越过群臣，朝大长公主微微笑了一下，语气仿佛十分熟稔。

令众人跌破眼镜的是，不苟言笑的大长公主竟然也回了他一笑

林清馨：嗯。

路人甲：可是，我还有事

年轻人扫了一眼众臣，浅浅一笑

路人甲：有关五皇子林昭的死因，有些疑问需要诸位大人来见证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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