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样子

在这份异样的目光带来的注视中，李国峻心中的天枰一阵一阵的晃动，他深深地握着拳头，低下头，不愿去看那张面孔从而给自己理性判断带来几分冲击。

在他没有看的这段时间，对面的李浩铭忽然含糊地蹦出了一串音节：“……别管我。”

那声音戛然而止。

静得似乎银针落地可察。

李国峻抬起头，对上一双凉得惊心的眼睛。

“浩铭……”

“时间不多了，”李浩铭却是催促地微微皱眉，“本来还想和你好好玩玩，只是没时间在这儿耗下去了。”

他粲然一笑：“李国峻，既然给了交易你不做，死吧。”

李国峻鼻尖的汗珠滴落的时候，他身体一弓，闪身捡起了那把落在地上的激光枪——他唯一的依凭。看着那张朝夕相处的面孔，李国峻只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冷静。

李浩铭把陨石塞好，右手一挥，带着黑气的能量腾空而起，化作骷髅头状，朝着李国峻冲撞而去。

李国峻弯腰，枪的绿色激光自肘间射出，同时自己身子一前滚翻，已是与原本的攻击路径南辕北辙。然异变横生，那黑色骷髅头经过一次攻击力量，却竟然丝毫不损，甚至轨道一阵弧旋，跟上了李国峻的移动。

“哼，”原本大获全胜的李浩铭上扬的嘴角，却不知怎的一阵抽搐，他闷哼一声，双目一瞪，“可恶，我的本体被人发现了不成？”

人类的弱小不足为惧。只是此时那暗处的人本就附身时间不多，同时还被奥特曼找到了栖身之所。

如何操纵着这如同拖油瓶一样的人类身体将带有艾勃隆细胞的陨石带回自己所希望的位置？

这是李浩铭背后的那个人，此时此刻，正忧虑着的问题。

脸上的紧张之色压抑着嘴角，看着面前不断因为那骷髅头追赶而逃跑的，弱小如同蝼蚁一样的人类，李浩铭忽然冷笑一声：

“好啊，这是你们逼我的……”

说着，左手已经从衣服口袋里把艾勃隆陨石托举在半空中。右手横举，半空中忽然飘荡一个孤零零的手镯，环绕在一圈紫色的雾气之中。

他看着李国峻那狼狈的模样，阴险地狂笑道：“就让你成为玛德气息和艾勃隆细胞融合的宿主吧，哼哼，这是我向人类的第一次复仇！”

左手上的艾勃隆陨石乌光一闪，像是有生命般，从中渗透出一圈银灰色的颗粒，那些挣扎狂暴的颗粒在遇到那右手手镯散发的紫色雾气时，却乖乖地吸附了上去，形成了一团黑紫色的能量，环绕在手镯边。

李浩铭缓缓地操纵着那能量，对着被逼到墙角的李国峻，一笑。

……不！不行。

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李浩铭看到自己的手就在眼前不远。

半空中还悬浮着那仿佛带着魔神气息一样的手镯，它像是一跳蓄势待发的鞭子，即将要抽在李国峻身上，抽得他皮开肉绽，抽得他生不如死。

不！

李浩铭眯着眼睛，在一阵狂暴的能量潮中，他将唯一能动的右手，紧紧地，握在那散发着诡异气质的手镯上。

“噌——”一切的能量仿佛在一瞬以之为半径，爆发了似的。李浩铭只感觉到一股从心底逐渐蔓延升腾的寒意，像是带着触手一样，慢慢地朝着四肢百骸散射开来。紧接着是一股酸麻、一阵痛楚。

另一个灵魂在脑后尖叫：“你竟然！！”

万籁俱寂。

李国峻倒在地上，浑身都是冷汗。

他看着站在高处，胸膛上下起伏着，却看不清表情的儿子，刚要开口，却见李浩铭“啪嗒”一声趴倒在地上。应当要触在地上发出一声嗡鸣的手镯，却在落地的瞬间一闪而逝，湮灭在李浩铭微微卷起的右手拇指之中。

“浩铭！！！”

——

后面的事情大概也很清楚了。

黑色的裂缝从右手的拇指之间越来越大，逐渐吞噬了身体，侵蚀了容颜，剥夺了李浩铭为人的权利。

他错，错在不该在那时去寻找父亲，以至于被附身，引狼入室。

所以他付出了代价，碰了那个手镯。

可是，如果早知道如今会如此浑浑噩噩的活着。

早知道总有一天父亲会带着什么都不知道的飞行员们，用满载着弹药的枪再一次瞄准……丑陋得或许同样再不属于李浩铭的身体。

那倒不如那天，在宇宙物品仓库里，就应该躺着一具小小的尸体，他睁大着已然变成灰色的双眸，躺在玻璃渣的废墟里；他是全市的天才钢琴儿童，是指挥中心曾经的骄傲李国峻的儿子；他是一个没有生气，没有未来的尸体。

那也好啊！

作为尸体，大家想起他的时候永远是坟前的一张彩色的灿烂照片。

而不是一个，在水底茫茫然的，无聊只会吐吐气泡的，黑爪怪物吧。

那样的话，如果是那样的话。

那个曾经以他为豪的爸爸，会抱住他的身体，将一动不动的儿子紧紧地搂紧怀中，用他的每一寸体温，暖和他被寒冷浸泡得透骨的身子。

就好像他还是个婴儿那时候一样，那样轻柔地、那样祥和地把他放进自己怀里。

父子再不分开。

——

魏一川几乎是浑身鸡皮疙瘩如同爆竹一样在身上炸开，她将视线移开，才缓了缓那仿佛堵塞呼吸管道的重压。

李国峻藏在阴暗之中那一半的身体，像是腐烂，像是化脓般，暴露出黑色的异状。

黑色和原本人类皮肤的肉色像是在脸部中央分成了两半，中间的裂缝是完全割裂的世界。

保持着人类形状的右半边被汗水沁着，不断地颤抖着。左半边则被粘液盖着，似乎将要融化。

在他那已经可能看不清楚形体的左手上，提着一个袋子，里面密封放着一个遥控器一样的东西，不断地在透明的袋子里上下抖动着，在剧烈的晃动中，从不成人形的指缝中掉了出去，摔在他和魏一川面前的地上。

看到这一幕，李国峻脸色一变，随即很快地把视线转向魏一川，看着后者惊骇得样子，竭尽所能在右半张脸上扯出一点点微笑。

“为，为什么？”

嘴角的血沫子渗出，李国峻恬然回复：“我抱了他……好久没抱过他了。于是就趁着这个时候，我在他身上装了一颗炸弹。”

在温柔而黏腻的怀抱里，李国峻轻轻地将一根针推进李浩铭的身体里。

“对不起儿子……”他说，“我本可以让你早点结束这个痛苦……可是我和你妈太自私了，我们不愿意就那样终结你的生命，所以把你放在冷冰冰的海水里，那样，孤独的活着。”

他把沾上了粘液的头从怪物的身体上拉开，“可是你还记得那个人吗？就是那个曾经侵占了你的身体，造成了你的悲剧的那个外星人……”

少年的脸，陌生的灵魂，狂妄地歇斯底里着大笑。

“他回来了。”

“我们就连那一点小小的、希望你活着的信念都要被踩碎了，”发黄的水怪眼睛有些倦怠地闭起，李国峻说，“他用你来威胁我，用你威胁全人类，通过胜利大桥的水源将整个人类艾勃隆化。”

“再见了儿子，这次真的，再见了。我会，陪你。无论怎么样，我都会陪着你。”水怪从岸边缓缓的无力滑进水中，消失在泡沫的漩涡中。

李国峻感受到左半边身体刺痛的触感，冷笑着，缓缓走回了指挥中心……

那一切最初的开始。

“放心……我虽然被感染了，但我已经服下过毒药了，过不久就会死。我死后……咳咳，就用我的身体来做抑制艾勃隆细胞的抗体实验吧。”李国峻的身体缓缓地靠在一些柜子上，发出玻璃碰撞的响声。

“李……”魏一川想要靠近，脚却好像死死地黏在地上。李国峻的行为完完全全地超出了她的所有预计范围。

“可是……有人，改造了浩铭的身体。他一旦爆炸，体内的艾勃隆细胞会直接随着海水、空气，将人类异化，”李国峻说，“一川，我可能快要撑不住了……你，拿着袋子里的遥控器，找到合适的机会，就将它按动……”

魏一川蹲着上前两步，避开透明袋子的绿色粘液，拉开了那个密封的袋子，拿出了银色的、洁净的那个遥控器。

“千万不能在地球里！明白吗？咳咳……额……”

魏一川把遥控器揽进怀里，“嗯嗯嗯！”眼眶里的泪水有些不知所措。

她看着李国峻在她面前缓缓地倒下，黑色的眼珠被眼皮覆盖，像座山峰一样倒在地上。

那个圆肚子，一脸慈祥的叔叔，他终于终于不再只是和善。在这最后一次的时间里，他说出了他一切掏心窝子的想法，和对李浩铭的看似冷漠，实则可能是聚光灯转后，偷摸眼泪的那些暗藏深处的言语。

可那些话……魏一川泪眼模糊时咬紧牙关，竟然说给了自己，这个无关紧要的人。

或许是因为不真正的熟悉，或许是因为真的陌生，所以才能将自己心中真实的话完完全全地说出来。

面对亲近的人，大概反而嘴里什么都说不出来。

如果魏一川今天不做这个梦，如果魏一川今天不来，那这遥控器和这一份心意估计将落在空处，变成一具震惊一时的灵异尸骨。

是的，这么重的任务，就在她头上了。

“李叔叔……我会的。”

也没有说“我到底会做什么”，但魏一川咬着嘴唇，缓缓地从房间里走出去。

房间又一次陷入了黑暗。

或许将是永夜。

魏一川死死地抓着遥控器。

她脚步沉重地走在路上，忽然脑子里一阵奇异的战栗，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地包不住她即将四溢而出的灵魂。

她像是穿透了虚妄，拉开了幕帘，真正地看清楚面前世界的全貌。

人们因为感觉到有震感而跑出室外，和亲友讲述刚才在屋中的摇晃，等待着地震台发出地震的通知。

殊不知，在魏一川的目光之中，大桥的旁边，海洋的世界，是银色的巨人和黑色的怪兽。

“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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