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番外篇1

沈辞远篇（上）

《剑》

开着窗户，没有空调嗡嗡声的剑道馆内，蝉叫声更加令人焦虑。

她的汗水透过眉毛流到眼睛里，身体却依然保持最规范的姿势，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不松懈。意念集中在微微放松的食指，下、一下有节奏地练习素振。

这是她练习剑道的第七年，别人家18岁的少女都过着轻松甜蜜的暑假，她却要在汗水中反复练习基本功。最最基本的动作中有一切的奥秘，这是父亲经常对她说的话。在外人看来他们家是典型的严肃家庭，严父考女。

其实也是，她很尊敬父亲，听父亲的话，父亲对她的教育和关怀也是无微不至。从他们见面的第一天起就是如此。

是的，现在的父亲是她的继父。亲生父亲在她小学一年级时因事故去世，6、7岁的她当时只知道一件事∶ 爸爸不在了。班上的同学起哄问她∶你爸爸呢?你爸爸呢? 小孩子的恶意是极其单纯的，从同学们的言语中她才意识到，没有爸爸是一件特别不好的事情。

印象中，亲生父亲是一个身材不高的男子，特别喜欢说笑话，特别喜欢逗她。她那时太小了，还不懂悲伤，再也看不见爸爸这件事对她来说只是淡淡的寂寞。大约两年之后，母亲将一名高大健壮的叔叔介绍给她，那是她和继父第一次见面。

小孩子虽然小，有时却很聪明。见面的一瞬间，她就隐隐约约察觉到了∶ 这个人要当我的新爸爸。这个人像盛夏的阳光一样耀眼，成了她小小心灵中的某种希望。

事情理所当然发展，她有了新爸爸。这下应该没有人再欺负她了，家长会的时候继父会去参加。学校的表演和报告会，继父也会参加。她心里庆幸，没有爸爸的危机终于过去了。

实际生活中，她感觉到继父是一个刚烈高大的男人。高大不仅仅是身材，而是那种气场。她知道继父是一个习武之人，谋生的手段是一家剑道武馆。这个年代，不管是什么武术，早就成了现代人休闲健身的服务行业。

某天，继父在家里擦拭自己心爱的真剑。那是一把朴素的太刀，做工精良外形内敛。继父问她∶

"你想学剑吗?"继父尽可能风趣地做出挥剑的姿势。

她是一个心思婉转的小女孩。其实她不喜欢，对打打杀杀和运动什么的根本不感兴趣，她更喜欢读书。但是此刻如果回答不喜欢，继父一定会失望。怪她是个女孩所以不喜欢武术，如果她是男孩继父就会开心了。

"我想学。"她撒谎道。继父眼中散发出喜悦的光芒。

她心里想∶我如果能让继父高兴，就能继续当个有爸爸的孩子。为了这点，付出一些东西是应该的——小孩子的心思有时真是奇怪。

她开始练习剑道之后，和继父的交流的时间变多了。在她心里，这个男人就像老师一样威严，需要保持距离感。类似的家庭中，不少孩子都先叫继父继母为叔叔阿姨等到某个感人的瞬间，有些孩子才能改口叫爸爸妈妈。当然具体情况千差万别，简单的称谓中包含不了复杂的关系。继父曾经主动告诉她，叫叔叔就行。

她对继父是特别尊敬的，生活中的每个细节都保持着距离。很多时候，尊敬是表达距离感的方式。在她心里还是有一道屏障，无法真正接受继父成为爸爸。当然，心机婉转如她的小女孩是绝对不会表现在言语神态中的。只有她的电脑桌面，悄悄显示着她的心思。桌面是一张父母抱着她旅游时拍的合影。亲生父亲抱着她，一家人笑的特别甜。这些年来，她对生父的所有印象都从这张照片中生父的表情中获得。母亲和继父当然注意到这件事了，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多说什

图大单强是大人，小支接的避不

慢慢地，她的家庭开始和其他家庭无异，表面上完全看不出来。甚至外人经常称赞他们家严父孝女。但是大概在她上初中的那段时间，不和谐的音符还是出现了。

继父和母亲开始吵架，吵架的原因千奇百怪。她都看在眼里，那时她已经不小了，懂得事理。在她看来，不可理喻的是母亲，女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会变得歇斯底里无理取闹吗?她甚至有些同情继父。继父几乎是一个无可挑剔的男人，除了有些不善言语，不是社会上所谓叱咤风云的那种挣钱很多的男人。其他的地方真的算是完美。但是在母亲看来，继父是一个没出息的男人。母亲的刁钻、势利非常明显，她看着母亲吵架骂人时扭曲的脸，觉得很老很丑。女人丑到这种程度还不如去死-—她心里想。女孩和母亲微妙的关系一般从青春期开始显现，那是一种隐藏在各自心中，特别角落的阴影之中的"互相厌恶"。一般时候绝对不会浮现出来，只有在某些特定的时刻，这种互相厌恶才浮出水面。

家里因为吵架变得不堪，母亲蓬头垢面扯着嗓子骂人，骂累了就睡觉。她和继父有时会躲到剑道馆，表面上一个是努力工作，一个是努力练习。其实是把剑道馆当成了避风港。

她自己是真的对剑道没有兴趣，这么多年的练习能坚持下来的原因只有一点∶ 她喜欢剑道的基础练习，称为"素振"的动作。就是最基础的挥砍动作。在一下下的挥砍动作中，她的心会变得平静。学习和生活中的压力，青春期的迷茫痛苦，都在一下下素振之中得到舒缓。从这个意义上说，她是喜欢剑道的，也庆幸自己当初走上这条路。

这么多年，继父当然心里也明白，她对进阶的技巧和实战，甚至比赛毫无兴趣，所以早早就不再勉强她了。现在她在剑道馆就是自己随便练习，出出汗，然后帮忙指导一下小朋友们。

18岁暑假的这天午后，其他学员还没有来。她关了空调，打开窗户。故意让自己在汗水中一下下练习。她的脑中都是七零八落的碎片，生活中恼人的瞬间，在一下下挥砍中释放、遗忘。

"师姐!"一个比她还大两岁的大学生学员，气喘吁吁地走进来。看到满脸汗水浸透的她，不禁吓了一跳。

"怎么了? 你今天不是没有课吗?"她问道。

"不是，你知道吗? 师傅答应比赛了?""什么比赛? "

"就是之前，那个什么西洋剑的家伙。""什么?西洋剑是什么?"她一头雾水。"哎!就是，就是那个耍西洋剑的外国人!"比她还大两岁的师弟一脸着急。

她仔细思索，还是想不到师弟到底说的啥事。

"西洋剑怎么了?"

"师姐，你还记得吗?去年有一个外国人，说是练什么西洋剑的，不是奥运会那种侧身击剑，是西洋古剑术格斗那个。"

"哦!我想起来了!"她终于想起来。之前有一个神经兮兮的外国人，练那种中世纪格斗剑术的。到处找人比试，哗众取宠。根本不是一个类型的武术，现在的武术早就不是好勇斗狠了，只是修炼身心的运动。比赛规则都不一样，使用的武器也不一样，怎么比试?世界上永远也不缺这种研究狮子老虎谁厉害，哪种武术更强的傻子。

"师傅决定跟他比赛了，牛吧!"师弟非常激动。

"可是为什么? "她很疑惑。

继父绝对不是凑这种热闹的人。继父开这个剑道馆，纯粹是朴素的谋生手段，就跟健身房差不多，这两年招的也都是中学生和文艺青年。

"网上有人关注啊，有一家公司特别提出来要包装这件事。现在不是越来越多文艺青年来练习剑道吗?"

"但是文艺青年不就是买一套装备，练两下写几篇博客，就走了的吗?"她还是不明白。

"师傅如果和那个家伙比赛，赢了之后就火了啊!"

师弟自顾自地意犹未尽。

晚上，她和继父聊起这个话题，她想知道继父到底怎么想的。这种哗众取宠的事情一直是继父所不屑的，而且也是行业鄙视的行为。继父答应这种事，总觉得很蹊跷。

"没什么，你不要多想。"继父低着头说，"趁着我还有精力，多开一两个剑道馆。不是很好吗?"

"就为了这个?就为了钱?"她说出口后，觉得有点过了。

"对，也是要考虑多些收入了。咱们现在的会费很低，装备也没有利润。都是长久以来清高的作风。现在是应该改变一下老脑筋了。"

她隐约觉得继父的话是从哪里听来的，一套一套的。准是哪个生意人给老实的继父洗脑了。

"问题是，这种比赛真的好吗?"她想转移一下话题，不让继父难堪。

"没什么，别多想。到时候约定一个规则，和咱们正式比赛或许不同。但都是比剑。你怕我输吗?"继父笑了。

她是真的有点怕，她记得对方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继父已经快五十的人了。

而且很久没有参加过正式的比赛。

继父看出来她的担心，说道∶

"放心吧，那个小伙子的视频我看过。花哨，有功夫。但是基本功不行。无论哪种武术，什么形式的比赛。终究是力从脚下来，发力于腰背。蹦蹦哒哒的剑术不行的。

她咽下了担心，也咽下了疑问。不想让七尺男儿的继父尊严受损。为了生活，为了挣钱，放下原有的坚持和意气，敢于接受挑战也许才是男子汉真正了不起的地方。

比赛当天的阵势还是让她吓了一跳。整个剑道馆挤满了人，好多拿着摄像机的，还有很多外国人。她心里很厌烦，因为这些人都是看热闹的。

继父和西洋剑士出场。为了折中，两人使用一样的西洋大剑形状的特制竹剑。同时两个人都没有戴任何的面部防护。看热闹的人品头论足，举着手机时刻准备捕捉"精彩"的画面，传到社交网站上。

比赛因为各种准备工作推迟了一个多小时后，终于在一名外国裁判的手势下开始了。人群兴奋起来。

二人第一次碰剑的瞬间，她悬着的心放下了一些。那个西洋剑士确实不行。西洋剑士强在身位灵活动作幅度大，配合大剑的距离优势，场面上看着占上风。然而，每次得分的还是继父那边。十几个回合下来，继父好像明白的大剑的套路，开始诱敌。无论西洋剑士用什么方式攻击过来，继父都是一套不温不火的拨剑防守反击套路。

人群中开始有人嘲笑继父不行，在西洋剑士华丽的攻击招式下只能被动。然而内行看门道，她猜到了继父的计策——让对手觉得自己很强占优势;让对手百般进攻没有收效，从而产生焦急;让对手习惯一套防守方式，误以为防守方技穷。

果不其然，在第十几次尝试进攻无果后，西洋剑士开始想办法破解继父的防守架势。他突然发力，一个上挑回身拨剑，眼看就要一剑劈下砸到继父的头上。

就在此时，继父那边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使出了完全不同的动作，剑道里根本没有的动作。侧方翻滚后向上刺出一剑，击中了对方的肋骨。对方扑空失去平衡，继父又站起来向下做出最坚实的劈砍——就像最基础的素振。

大剑的重力不同凡响，一剑之后，西洋剑士直接趴在地上。

人群沸腾了，这就是他们想要的结果!在场的很多内行鼓起了掌，徒弟们看到师父宝刀未老，激动得不断怒吼。她也露出了微笑，悬着的心放下了。也许继父是对的，人到中年的突破和挣扎自有道理。

裁判宣布比赛结束，连在场的外国朋友都鼓起了掌。西洋剑士站起身，捂着肋部，颇有风度地向继父表达敬意。

她个子不高，被挤到外圈，看不见中心继父的样子。只是突然听到人群发出惊呼，

。"叫救护车"——有然后闪光灯此起彼伏。人尖叫。

她奋力挤过人群，看到西洋剑士扶着倒地的继父，满脸惊恐。继父的面色铁青，表情痛苦地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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