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门荜户

出了殷府后，我到了一个偏僻的巷子里摇身一变恢复了原身，然后撒开四爪飞奔起来，不多时便到了城外。我找了棵粗壮的大树遮掩，在大树后又变回了人身。

不同于城内鳞次栉比的屋脊，熙熙攘攘的人群，城外是另一番不同的景象。阡陌纵横，鸡犬相闻，浓荫蔽日，绿草茵茵。许多棋格子一样的麦田，麦子正在拔节期，绿葱葱的一派蓬勃生机。路边、地头、田埂间盛开着无数不知名的野花，粉的、白的、紫的、黄的，在夕阳的余晖下肆意地绽放着。有三三两两的农人扛着锄头牵着黄牛踏着夕阳而归，影子在身后被拉得悠长。我无心观赏这一派田园风光，向人打听了木道士的住处便快步走过去。

木道士的家在村边一棵大榕树下，那棵榕树有些年岁了，树冠几乎遮盖了整个院落。院子地方挺大，没有院墙只在四周用树枝粗粗地围了一圈半人高的篱笆，篱笆上爬满了各色的牵牛花。院中有粗制的石桌并几个石凳，还有几个缺胳膊少腿垫了几块石头的木凳子。院子的西北角堆着些木柴，旁边用竹子编了一个鸡窝，鸡窝里铺着干草，有几只花母鸡在里面咯咯咯的啄着野菜叶子。院里的东边辟了几块菜园，里面长着寸把高的菜苗。院内盖了三间低矮的土房子，上头没有瓦片，只用稻草苫顶。一间是厨房，没有窗户，窗口处被烟火熏得漆黑一片。另外两间应该是住人的，门窗也破烂不堪，数块木板拼在一起钉做房门，窗户上糊着花里胡哨的窗纸，有包包子的油纸，有包糖栗子的纸，有包点心的纸，偶有一两张在微风中忽扇着，接着嗖得从窗上掉了下来。

木道士正垂着头坐在院子中央，一脸忧色，脑袋顶上那个小髻似乎都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他身边围坐着七八个孩子，大的有十来岁，小的只有两三岁。他们有的拉着木道士的衣襟，有的拉着木道士的袖子，那两个小的则钻在木道士的胳膊下面紧紧地靠在他怀里。孩子们一个个穿的皆是粗布衣衫，有的孩子衣服明显小了露出半截脚踝，有的孩子穿的衣衫袖口卷了两三道仿佛戏服一般宽大，他们的衣服虽然洗的发了白，却都干净整洁。我叹了口气，木道士要养活这么多张嘴着实不易啊！

木道士忽然瞥见我站在院外，他拍拍怀里的孩子，然后起身大步迎了过来：“你来了，太好了！快请进！”

院子中的孩子见有客人来了，纷纷站了起来，呼啦啦地围在了木道士身边睁着一双双明亮的眼睛好奇的打量着我。木道士对他们道：“这个是狐狸姐......额，小伶姐姐，快叫人！”

我知道木道士为什么犹豫了下，我的年纪着实比他还大了几百岁，不过目前我是人类十几岁的模样，他让孩子们叫我姐姐，便是认同了我此时人类的身份不再把我当作是异类。

孩子们脆生生地喊道：“小伶姐姐好！”

我笑着打招呼：“你们好呀！”

孩子们打完招呼后就忽地四散开来了，有的去搬凳子，有的去屋里端水，有个小丫头奶声奶气的拉着我的手，在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块糖来递给我说：“姐姐，给你糖吃，这个是我一直舍不得吃的......”

木道士看着孩子们搬来的缺了半条腿的凳子、缺了个口的瓷碗，不好意思的挠了挠本来就不多的头发道：“蓬门荜户不要介意哈。”

我笑着接过孩子手中瓷碗一饮而尽，“不会的。”然后我接过那个小丫头手中的糖，蹲下身来摸着她的头道：“你给了姐姐自己珍藏的糖吃，姐姐也送你些东西。”说着，我将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掏了出来放在小丫头的手中。

小丫头虽小，却显然知道这些银子可以买许多许多的糖，她头摇的像拨浪鼓一般，将小手背在身后不肯接，“不要，不要，芽儿不要。”

木道士感激地看了我一眼，他叹了口气对芽儿道：“姐姐给你的，你就收下吧。”

芽儿这才犹犹豫豫地收下了，转头却交到了木道士手里，“爷爷，给你，买肉吃。”

木道士看看天色，便吩咐孩子们道：“你们和小伶姐姐待在这里哪也不许去，爷爷出去买些吃食回来。”

孩子齐声答应着，木道士点点头便出门去了。两个大些的孩子让弟弟妹妹陪着我，然后转身进了厨房。一会儿，袅袅的炊烟便在土房上空飘起。

半个时辰后，木道士回来了，他手中提了三个油纸包，打开来里面有一包椒盐花生米、一只烧鸡、一些素丸子。孩子们见状都欢呼着：“有烧鸡吃，有烧鸡吃了！”这时，饭也做好了，孩子们搬凳子的搬凳子、摆筷子的摆筷子、盛饭的盛饭，一个个井然有序，显然是做惯了这些事情。

孩子们围桌而坐，桌上除了木道士买回来的吃食外，还有方才炒的三个几乎没什么油花的素菜和几碗掺杂着高粱米的米饭。孩子们虽眼巴巴地盯着那只烧鸡，可他们却把烧鸡摆在了我面前，“小伶姐姐，你吃烧鸡啊！”

我笑着撕下一只鸡腿放在芽儿碗里，“芽儿吃。”芽儿却摇摇头，将鸡腿又放回我碗里：“姐姐是客人，姐姐先吃！”我又递给其他孩子，可转了一圈，孩子们都不肯接。

木道士说：“你吃吧，你若不吃他们是不肯吃的。”

我拿起那个鸡腿撕了小小的一条肉放在嘴里:“姐姐已经吃了，你们也吃吧。”

孩子们这才欢呼雀跃一声开动起来，一个叫桩子的大孩子拿起烧鸡开始分发，他将另一只鸡腿给了木道士，将鸡胸上的肉分给了两个最小的孩子，将两个鸡翅分给大一点的弟弟妹妹，剩下几乎都是骨头才放到自己碗中。

我不由的感动，古人云‘诚能体而存之，则众善之源，百行之本’，虽然生活困苦，可木道士却把孩子们教的很好，善良、谦逊、淳朴，不似某些锦衣玉食之家，一个个如蚁附膻、穷奢极欲。我将自己碗中的鸡腿夹给了桩子：“桩子，你吃吧，姐姐不喜欢吃。”

桩子忙推辞：“姐姐，我已经有鸡肉了，给弟弟妹妹们吃吧。”

木道士摸了摸桩子的头：“好孩子，你吃吧，平日里要照顾弟弟妹妹们辛苦了。”

桩子这才咧嘴一笑，接过鸡腿狼吞虎咽起来。

木道士把自己碗中的那块鸡肉撕成了两块放到最小的两个孩子碗里，然后歉疚的对我叹道：“是我没本事，让孩子们跟着我受苦。”

“你去年替柳家驱鬼不是得了两百两银子么？难道都花完了？”

木道士摇摇头，“这倒不曾。先前住的屋子在风雨中倒了重盖屋子花了十几两；孩子们平日里看病花了数十两；买衣服吃食又花了些银子，”他用手指着四个大些的孩子，“这几个孩子都到了上学的年纪了，总不能不进学堂吧，剩下的百十两银子要留着交学堂的学资用。”

我看着这些孩子心中可怜，想柳家平日里一顿饭的花费都够他们吃半年了，我突然想起柳含烟提过柳老爷乐善好施资助了许多孤儿在学堂上学之事，便想着回去一定要跟柳含烟说说，反正资助几个孩子对家大业大的柳家来说是九牛一毛都算不上的事。

吃完了饭，我便询问起云娃子失踪那日发生的事情。提到云娃子大家的脸上都露出了难过的表情，桩子说道：“那日爷爷在屋里睡觉，我怕吵着他便带着弟弟妹妹们在玩耍。大家玩起了躲猫猫，轮到我找了，我把弟弟妹妹从藏身处都找了出来，可却怎么也找不到云娃子了，我急了便进屋去喊爷爷。”

“那你们有没有看到什么人走过或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

桩子摇了摇头，“那个时候村里的人大部分都在田里做活，路上没什么人来往。”

这时我的袖子一只小手拉了拉，我低头看去原来是芽儿。芽儿仰着一张小脸，长长的睫毛眨呀眨奶声奶气地对我说：“小伶姐姐，芽儿也没看见有人走过。”

我摸了摸她的头，：芽儿乖，姐姐和爷爷、哥哥在说重要的事情，你自己先去玩啊。”芽儿点点头，将自己的大拇指吮在口中，偏头看着我们听着我们说话。

“桩子，你再想想，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我再次问道。

桩子又摇了摇头。

“芽儿听到宝宝的哭声了，对，宝宝的哭声......”芽儿突然似自言自语地说道，末了她又很肯定的点点头。

“宝宝的哭声？”我心中一动忙将芽儿抱在怀中，“乖芽儿，告诉姐姐，你在哪里听到宝宝的哭声？”

“嗯，桩子哥哥来找我们，芽儿躲猫猫藏在大榕树后面，芽儿听到大树上有宝宝的哭声......”

我问桩子：“桩子，你有听见么？”

桩子摇摇头，“并没听见什么哭声。”

“有的，有的，”芽儿搂着我的脖子道：“芽儿听见宝宝哭了……她掰着小手数了数，“嗯，一、二、三，宝宝在树上哭了三声，桩子哥哥那会还在数数呢。”

我与木道人交换了个眼神，大树上传来婴儿的哭声，这显然是极为不正常的，有谁会把孩子放在大树上？难道吞了云娃子魂魄的便是这个发出婴儿哭声的妖物？可这是个什么妖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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