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殷府出来时我身上没有带一点银两,不能下山去买东西吃,幸好这个时节山上有许多野莓子成熟了,饿了,我便去采些莓子果腹,渴了,便到山林中去喝些山泉水,困了,便飞到高大茂密的树上眯一会儿。
我一直在紫霞观外等了三天,直到第三天傍晚,我正垂着头盯着自己脚尖发愣时,忽然听见头顶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小伶?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
我抬起朦胧的双眼望向竹子,见他一脸担忧诧异的样子,再也忍不住了,顿时放声大哭起来:“竹子,阿泽他不要我了!......”
竹子一怔,“难道殷泽他知道你的身份了?”
“嗯~”我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得是上气不接下气,也顾不得自己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丑了。
竹子看着我涕泪横流的样子微微叹气:“别难过了,他若不肯要你,还有我呢,我不会不理你的。”
说着,竹子伸手从袖中拿出一方帕子蹲下身来,仔细地给我擦着脸上的泪水,眉眼间一片温柔:“或许在别人眼里你是一个异类,可在我眼中,你永远是那个兰心蕙质、活泼善良、聪明正直、与人为善、扶危济困的姑娘,只要你有需要,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难得一向少言寡语的竹子会一本正经地说出这样多四字词语来安慰人,我想哭却又忍不住想笑,竟“噗”地鼓出一个鼻涕泡泡来。
竹子见了并没有一丝嫌恶的样子,他伸手给我擦去脸上的鼻涕展颜道:“笑了就好,一直哭会把眼睛哭肿的。”
我不好意思地止了哭泣,吸吸鼻子捂着肚子扯扯竹子的衣袖:“竹子,我饿了,我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竹子脸色有些难看:“殷泽竟然这样对你?连一两银子都不肯给你么?!难道他不知道你在这京城中举目无亲么?”
“不怪他,”我连忙辩解道,“是我自己走得太匆忙了,忘记带银子了。”
“都这时候了,你还在为他说话!”竹子眼中有着哀其不争的淡淡酸楚,“唉,走吧,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竹子带我下山到了福满楼点了满满一桌子菜,我吃了三天果子,胃里都有些冒酸水了,此时看到满桌子的美味佳肴便顾不得斯文了,伸手扯了一只鸡腿大口撕啃起来。
可刚吃了两口,突然想起殷泽边给我擦脸上的菜汁边说过,女孩子家要矜持一点,在府里你可以不必拘束但到了外面就要留意点,吃相太难看会被人笑话的。我忙端坐了身子,四下瞥瞥,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
竹子见我忽然姿态端庄起来,不由问:“你怎么了?可是这菜不合胃口?”
“不,不,”我摇摇头,“阿泽说过,在外面吃饭要注意仪态,我不能让人看了笑话去。”
“你......”竹子微微抿了嘴,脸色黯然地看着我,“小伶,没人会笑你的,就算所有人都笑你,我也不会。”
“嗯,”我冲竹子点点头努力挤出一丝笑意,“我知道,竹子你最好了。”
我低下头继续吃东西,当看到桌上的蜜汁莲藕时,我筷子停了,脑海中又想起殷泽说他娘亲做蜜汁莲藕时喜欢在上面洒一些糖桂花,吃起来又甜又香,眼中便又涩了起来。
竹子见我眼圈又红了,心知我必定又想起了殷泽,他便有些气恼地道:“殷泽他不值得你这样!他若是真心喜欢你,即便你是妖又如何?可他却弃你于不顾,让你一个人难过!小伶,你可不可以......看看我......我对你......”竹子涨红了脸说不下去了。
“竹子,对不起!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三生有幸能遇见你这样一个朋友,在我心中,你像哥哥一样疼我护我,可是、可是,我也只能把你当哥哥了,因为阿泽,我是真的放不下!”
见我的泪水一滴一滴地滑落下来,很快便在桌上泅湿了一大片,竹子的声音软了下来,他微微叹气摸摸我的头,“好了,别哭了,吃饭时哭容易呛到。”他顿了顿又道,“你既离了殷府,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摇摇头眼中一片茫然:“我也不知道。”
“这样吧,你等我几天,等我完成师叔交给我的事情,我便带你到处走走散散心,到时你若想回娘娘山,我也可以陪你回去,正好我也想看看你口中所说的娘娘山的景色。”
我想了想点点头,“好吧,”但很快我便又摇摇头,有些小心翼翼地问,“竹子,可是你是捉妖师,娘娘山中都是有些道行的精怪,你不会收了它们吧?”
竹子的嘴角微微翘起:“我不是好坏不分的人,它们若是没有作恶,我自然不会对付它们的。”
“哦,那就好。”我吸吸鼻子继续吃饭,可转头又想起一事,便是那日假扮竹子要抓我之人,就忙跟竹子说了事情的经过。
竹子听完眉头蹙起,他沉吟半晌道:“依你所说,这人必定是对我熟识,可我一向独来独往惯了,除了你并未与其他人那么相熟。”
“会不会是紫霞观的人?你借住在那里,或许有人趁机假扮你也未可知。”我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不会,你也说了那人差点就将你擒住,说明他功力极深,可据我所知,紫霞观内的一众道士以为人祈愿祝福为业,因此道术平平,并没有这样厉害的人物存在。”
竹子面色有些担忧:“如此说来,这京城中已经有人盯上你了,待会吃完饭后我便找间客栈你暂且住下,我尽快办完事情,然后我们就离开京城。”
吃过饭后,竹子找了一间地处偏僻却干净整洁的客栈让我住下来,他留了些银子给我,又严肃地叮嘱我切不可随意走动,以免被上次那个假竹子寻到踪迹。见我再三点头保证,他才放心离去。
竹子订的这间屋子在客栈的二楼,朝向院内的天井方向,沿着天井的四周种着一片含苞待放的月季,天井正中有一方用石头砌成的小小池塘,池塘中飘着几片睡莲,睡莲下有几尾游鱼在慢悠悠、懒洋洋地游着。离池塘一两米远处有一株不大的杏树,密密的枝叶间结了许多青色的小杏子。
杏树,杏树,殷泽住的西院也有很多杏树,那些杏树此时也结了许多果子,殷泽定每日都去看吧?
竹子每隔一两日必过来一趟,每次来就必定给我带许多好吃的,他的神色间总有些疲惫,问他,他说他师叔正是闭关的紧要关头,一切镇妖之事都要依靠他,故此有些操劳。我让他得了空便好好休息不必经常出宫来看我,他反倒安慰我说自己受得住。
为了让竹子宽心,每次他来时我总是装得很开心,拉着他天南海北地胡侃一通,虽然这些地方都是我听殷泽提起的自己并没有真的去过,很多是我胡乱编造的,但竹子依旧带着笑意认真地听着。
竹子的殷勤细致让我越发的心里愧疚,平心而论,竹子才貌双全并不逊于殷泽,若是在大街上振臂一呼,不知有多少女子倾心于他,可他竟喜欢上我这只小狐狸。若是这事被同道中人知晓,他定会遭人鄙视唾弃。
但我真的没有办法去接受竹子的心意,因为我心里根本忘不掉殷泽,若是因为愧疚而违心接受了竹子,那对他来说根本不公平,他值得一个好姑娘全心全意地去爱他。
每次竹子走后,我便默默地趴在窗口望着天井中的那棵杏树发呆。我看着树上的杏子渐渐地由青绿变得微黄,心中的思念也如同野草一般疯长。
阿泽他还好么?他是不是还在怪我?他早已经忘记我了吧?我不敢去想他,每次一想起,心里便疼得喘不过气来,但却由不得自己不去想,因为对他的思念已经如同喘息一般自然,彻心入肺。
我慢慢地看着枝头那颗最大的杏子由微黄已经变得深红了,那抹红赫然地显露于一片碧绿之中拨动着我不宁的心绪,我发觉自己心中对殷泽的思念已经无法再克制了。
竹子说过,再过几日便是他师叔出关的日子,到时他便可以与我一起离开了。就要离开京城了,这一去也许便是后会无期了,我隔着千万重屋宇遥遥望向殷府所在的方位,一股清泪夺眶而出。
沙沙沙,起风了,一阵微风拂过,杏树微微地摇晃起来。“啪”得一声轻响,枝头的那颗红杏被风吹得落了下来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几圈,一直滚到了我的窗户底下。
“子核成双杏,将寄同心人。”殷泽含情带笑的眼眸浮现在我眼前,我心中那根无形的弦刹那间崩断了,压抑在心底的思念如潮水般涌来霎时将我湮没,我再也顾不得许多了,从窗户中飞身跃出直向殷府的方向奔去。
我依旧隐了身形进入了殷府西院朝殷泽的书房而去。越近书房,我的心跳得越厉害,我既迫切地想见到殷泽可又怕见到他,脚步迈出又收回,收回又迈出,踟蹰再三。
我对自己道:就看一眼,只一眼便好。虽然别人根本瞧不见我,但我仍仿佛做贼一般蹑手蹑脚地靠近殷泽的窗外,微微探出头去从半开的窗户中朝书房内望去。
书房内的布置依旧,只是书案四周有些凌乱,笔横七竖八地摆着,揉成一团的纸散落得到处都是。
殷泽并不在房内,我黯然地收回目光,心想:他或许又和同窗们去饮酒作诗了吧。也好,他若能开心并借此忘掉我便是最好的,他少时饱经风霜一步步走来实属不易,这般剜心蚀骨的痛由我一个人承担便好了。
我泪眼蒙眬地回望了书房一眼,这里有着太多难以割舍的美好回忆,只是,从今别去,后会无期。
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书房,我想再去杏树林那里看一眼,毕竟那里是我和殷泽第一次正式相遇的地方,也算是我们缘起之地。
石阶曲折,绿苔幽幽,草色葳蕤,我怀着满腔的愁绪拾级而上将目光定格在那石阶旁的杏树上,杏树依旧苍翠茂盛,只是丽影成空。
泪眼盈盈间,我恍惚间看到殷泽如惊鸿掠影而来,一袭白衣,青丝万缕,眉间含情几许,在林间对我莞然而笑。
我缓步入林,手轻轻地抚过每一棵杏树,不知明年,又将会是谁同殷泽相拥而立共赏这一片灼灼盛放的杏花了?罢了,无论是谁,也与我无关了。
但,心中终是割舍不下,我四下环顾,想摘下一个最大最红的杏子带回娘娘山去,将它埋在我门前,日后生根发芽长成一棵郁郁葱葱的杏树,也开得这般灿烂的花朵,也结出这般酸甜的果实,就当给自己留个念想吧。
我瞧见杏林中央那棵最高的杏树上结得果子格外大便朝那边走去,我轻轻地摘下一个熟透的红杏托在掌心,口中喃喃道:“便是你了,你就随我一起回娘娘山吧。”
我在杏树下默然站了许久,正转身要走之际,忽然听见枝叶间传来一声幽幽的呜咽,如叹如泣,让人心里不由一颤。
我的脚步陡然停住,猛地回头望向树顶,透过密密的枝叶,我看见一个穿着白衣的身影蜷缩在两根粗大树干的中间,他左手抱着膝盖,右手中抓着一个酒壶,仰头朝嘴里倒着。
壶中的酒哗哗地流着,一半喝掉一半洒掉,洒出的酒顺着那人的脸颊淌了下来,那人也不在意。旁边的枝丫上横七竖八地挂了几个酒壶,那人喝完一壶又伸手去够另外一壶,他将满满的一壶酒朝着虚空举起声音低沉哽咽:“小伶,这酒后劲足,你少喝点......小伶,你是不是喝醉了?你喝醉了可真好看......”
明明已做好决定,想来一个华丽的转身,挥挥手,潇洒地道一声后会无期,谁知,咫尺距离,却不敢上前。
泪水疯狂奔涌而出,我死死地咬住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眼泪似乎是在往心里流去,变成了酸的、苦的,撕裂般的疼痛便由脚心蔓延至全身,我蹲下身来按着心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树上的人依旧醉醺醺地自言自语着:“你说了等杏子熟了要摘最大最红的一颗,杏子已经红了,你去哪了?”他忽的将酒壶扔开,伸手拉过一棵杏树枝将头凑上前去低声呜咽,“杏树精,你出来,你告诉我,小伶她去哪里了?她去哪里了......我找不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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