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

“你要去湘江？”他像是歇不够似的，整个人躺在地上。树间的光点斑驳地落在他布衣上，风尘依旧。

“现在去那里，只怕不是好时机。”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远处，远处尚且青山绿水。不过因为太阳太烈，空气又寂静，所以我感觉那还是一片青山绿水。

“不管怎么说，我不能留在这里吧。”身后的巨大黑云里传来野兽的嘶吼。

我扎紧包袱，把匕首插进靴子里。那是一把看起来灰扑扑的小匕首，外面是一层不知道什么动物做成的皮。“你呢？你从哪儿来？”

“我从襄阳来，那里现在很乱，”我仔细看了一眼他的脸，黑灰发亮的皱纹里有些细小的伤痕，像被头发或者叶子刺过留下的。“我觉得不妙，就赶紧跑了。”

“那还不错，起码你逃了出来，这就是我们的不同。”走了几步我又想想，转头对他喊：“嘿！兄弟！你要去哪儿？”

“不知道，我一直四海为家。”他耸耸肩。

“要跟我一起去湘江吗？”如果有人跟我一起去，感觉应该也不错。“我听说那里很美。怎么样，要来吗？”

男人思考了一会儿，从柳树下站起来。“也行，反正去哪里都可以，只要不是回襄阳。”

“太阳真大。”男人的嘴唇已经开裂。

“是的，越往南，它会越凶猛。”我摸摸斗笠的边缘，已经滚烫。

这个斗笠是我从一个死人头上摘下来的。那是一个燥热的夜晚，焦黑，干枯又滚烫。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因为他几乎是一团黑炭。

奇怪，几乎什么都烧尽了，为什么这个斗笠能留下来呢？

“去湘江要一个多月。”男人嘴里嚼着清脆的叶子，“不过到了湘江就好了。”

越往南，昼夜的区别越大，落脚的草坡很高，月亮看起来很近，夜似乎更凉了。

“是的，到了湘江就好了，”我把巨大的绿叶子盖在脸上，白天被烈日融化的五官慢慢不再疼痛，恢复了原来的形状。“自从那怪物裹着云跑到我的家乡，我就想着要来湘江了。”

“哦？那么你从前不想去湘江吗？”

“不知道，可能想也可能不想。不过，如果没有那怪物的逼迫，我大约是不会出门的。”

我一片片地把大叶子盖在脸上，它们一片片地融化。

“呼……”我吸着叶子里的水汽。

“呼噜……呼噜……”我听见男人已经开始打鼾。

还有一半的路程啊。

翻过那座山以后我们又翻越了很多山，山越来越绿，越来越矮，直到某一天，山被江抹去，江水吞噬了地平线。

“我要不行了！快死了一样！”在他被烈日灼烤到即将爆裂的时候，我们终于到了湘江。

“这里是湘江？”男人望着眼前的波涛，“这里就是湘江！”那波涛不是绿色，而是混浊的土色。

“对，这里就是湘江，”我把层层外衣剥掉，也许我本来就不需要这累赘的东西。

灰扑扑的匕首在日夜攀爬的过程里磨损了，在切割食物的时候破刃了，在日夜焚烧中变得薄脆了。

“你等等！”男人冲了过来。“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做这件事吗？”

“是的，我本来以为自己会呆在家乡一辈子呢，”我最后冲他笑笑，他的影子就要被肆虐来的黑云卷走了。

“再见！兄弟！”我纵身一跃，被混浊的江涛吞下去，这熟悉的，梦里回荡的水腥气。

“我知道，你会回来这里的。”江流深处，一个男人的声音扩宕如洪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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