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益

我明白的。

我父皇不放心把军权交给叶漏，就是怕他拥兵自重。但是他又不得不用叶漏，否则，被匈奴割走的疆域，他靠谁夺回来呢。

叶漏要打消他的疑心，就必须杜绝自己登基的可能性，所以他在我父皇面前表现得一直都不像个皇子。但是这还不够，他还需要与世家决裂，要弄脏自己的手，还要染污自己的名声，把局势弄成他自己决然不可能做皇帝的地步，否则等着他的下场就是被幽禁。

但是现在他抓了世家的子弟，交到叶洛手里，我几乎能想到，恐怕从明天开始满大街小巷都会开始传出来八皇子暴戾恣睢的传闻。

这样，父皇还是不会把对抗匈奴的军队交给他，但是给他一小股军队去讨伐楼兰，却变成了有可能的事情。

楼兰如果被成功打下来，叶浠就会满足，他们这个联盟的力量会更加壮大，父皇会更加舍不得放弃叶漏，叶漏会真正拥有自己的嫡系军队。

我忽然觉得，楼兰会不会是我父皇抛给我哥哥们的一块肉？他想要驱虎吞狼，所以要先把虎养肥，同时还要把虎养废。

往书本上写字的，说出的话能让全天下都听到的 是读书的人，而读书的人，都在世家里。

对世家那群小孩子下手，做过这种事情的叶漏，世家死掉之后他要背上多少的口诛笔伐？史家刀笔之下，要留下多少年都无法磨灭的骂名？

私德有亏，便不能登上天子的高位，等着他的只剩下一条路，做我父皇脚下的狗，手里的弓，完全地依附在皇权之下，再难有自己独立的余地。

至于结局……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

我不知道叶漏是否看透我父皇的打算，但是他显然已经打算去找我父皇申诉，拿着那根“损毁”的鞭子，背上无数的骂名。

但是这些话，我不能说。没有人会喜欢一个蠢人，但是也没有人会喜欢一个太过聪明的人。

我只能问他，含糊地问，“……一定要上战场吗？为了这个，连命都可以不要吗？”为什么要在明明可以躲开的情况下，一意孤行地把自己放在风口浪尖上呢？

叶漏的脸色凝重了起来。

他沉默了很久，忽然弯下腰抓住了我的手。

“妙妙，你看这座城里的人，皇帝不在意他的疆土，臣子不在意他们死去的族人。他们说和亲，通商，说要让匈奴人感我皇朝威仪。他们错了吗？没有。因为他们的位置就是那样的，他们站的很高，能看到平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死的人和失去的土地，传到京城里，只剩下邸报上的一串数字。”

他抓得我的手很疼，但是我不能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

“但是我……我和他们不一样啊。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我们是一支被包围的孤军，晚上匈奴人围着我们唱歌，我们点起火，把死去的战马烤熟了吃，就着马肉喝完最后的酒。那时候我还小，给我牵马的人问我怕不怕，我说不怕。他说不怕是对的，你是皇子，谁怕了你都不能怕，然后他还跟我说，英雄莫死床榻。”

叶漏瞪大眼睛，他眼睛里有火，那火光注定烛照青史。他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一遍，“我是皇子啊……英雄莫死床榻！！”

除了他自己，恐怕没有人真的认为他是一个皇子吧。他看起来真蠢，早早地为自己树立起一个海市蜃楼一般的信念，为了这信念敢于与全世界为敌，这么蠢这么蠢……但是我一点都不想笑他。

他的骄傲是假，他染血的荣耀却不假，虚无缥缈的信念是海市蜃楼，可是叶漏，他是在海市蜃楼上筑城的人。他最愚蠢，但是他比朝堂上所有的聪明人都更像是个男人。

“我不这么做，父皇也不会杀我，不过是把我关起来罢了……一年，两年，或者是三年，他总不会关我一辈子。我只需要耐心地等，等以后他放我出去。可是有些事情……是等不得的啊！”叶漏缓缓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目眦欲裂，“四皇姐要走了……她是公主，所以她要去和亲，那么，我做为她的弟弟，我身为皇子，我难道不该去救她吗！！”

“她有很多弟弟！”我忍不住大声说，“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总是你？！”

“因为我的位置就在那片战场上！五哥六哥七哥还有父皇，他们都坐在椅子上，高高的椅子上，他们看见的牺牲只是白纸上的一串数字！只有我站在那片战场上，所有的牺牲就发生在我面前，所有的死亡都和我有关！朝堂上的大人看见利益，而我只看见仇恨！谁屠戮我的族人，我就要砍断他的头颅，谁抢走我的牛羊，我就要攻占他放牧的土地！血债血偿，只争今朝！”

叶漏回答我的问题，咬字清晰，从眼神到声音都光明磊落。

我望着他，眨了眨眼睛，睫毛上抖落的泪珠蒙住了我的视线。

叶漏抿了抿嘴唇，他试图给我擦眼泪，但是他骑马马上，努力伸长手臂也没办法摸到我的脸。于是他把脸转过去，低低地说，“……不能这样做的话，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望着他的侧脸，他真好看，他的长相一定像极了他那个年轻时候风华绝代的天真母妃。

我把那句话说出口，压低声音，但是说得很清楚，我说，“如果最高的那把椅子上坐的人是我，我会下令诛杀所有阻拦你的人。”

叶漏像是被烙铁烫到似的抽回手，但是我紧紧抓住了他的手，他猛地转过头，诧异地望着我，惊骇欲绝。

我更清楚地说，“如果那些眼睛里只看得到利益的人伸出手阻挡你，我就砍断他们的手，如果他们伸出腿绊倒你，我就砍断他们的腿。谁胆敢做你前进方向上的障碍，那他就是我的敌人了！”

他们看见的只是世家的利益，是重重博弈下层层妥协之后肮脏的利益……而不是皇朝的利益，皇帝的利益。

如果最高的那个位置上坐的人是我，我绝不会容忍任何一个敢于向我的利益伸手的人。

偌大朝堂上，只有我喜欢你，只有我理解你，只有我支持你……所以，推我坐上那个位置——那个能帮你扫平所有障碍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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