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贤的军队一路南下,攻破了几座大城,守城士兵听闻赵军来袭竟然大多拱手相让,逃之夭夭,故而赵贤并未多加停留,长驱直入就到了离鄞都不远的酉江。
酉江号称天堑,是攻破鄞都必须拿下的一关。而此处地势特殊,易守难攻,赵贤也做好了持久作战的准备。
夜色渐浓,赵贤与陆唯清、安永桓两位大将依旧在营中商议明日攻城一事。陆唯清看着赵贤布满血丝的双眼,劝道:“大王还是早点休息吧,这里交给我和安将军就行了。”
赵贤挥挥手,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地形图:“明日必有一番苦战,两位将军为此殚精竭虑,叫本王如何安眠。”
安永桓叫人递了一壶酒来,那送酒的小兵因天气寒冷,又见到营帐内燃着篝火,不禁稍稍向着火堆靠了靠。
安永桓一眼看出了小兵的企图,一把夺过了小兵手里的酒壶,怒道:“去去去,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
小兵一下惊慌起来,眼神闪烁,皲裂的手四处乱动,不知往哪里摆。他有些紧张地说:“外头实在太冷了,兄弟们都冻僵了。”
安永桓正欲上前教训这个没有规矩的小兵,赵贤却抢先一步跨到了小兵面前。他看了看小兵那张冻得发紫的脸,悲怆道:“要大家为了本王受苦,是本王之过也。”
赵贤掀开营帐,走到外头,凛冽的寒风刮在身上,带来阵阵刺痛。他一甩衣摆,发号施令道:“众将士听令,天寒地冻,众位将士辛苦,除轮番驻守的哨兵,均进营帐烤火。”
士兵们听了赵贤的话纷纷进去烤火,一时之间又是感激又是感动,军心大振。
天刚蒙蒙亮,清晨的薄雾还笼罩着沉睡的酉江,赵贤的大军已经在城下列阵。
赵贤在攻城之前就听说酉江的太守一听赵军将至连夜弃城而逃,如今守城的不过是城中百姓在一个书生带领下组成的义军。
赵贤先是命人去城门口劝降,可城里却迟迟没有动静。他张弓搭箭,将劝降书绑在一支长箭上,射进了城。
很快,城内竟然又射出了一支箭,箭上亦有一封书信,上面却只有寥寥数语:“乱臣贼子,论罪当诛。酉江上下,宁死不会降。”
“好,有气节!”赵贤嘴上说着,手里的马缰却越攥越紧。
城墙上也逐渐探出了几个脑袋,似乎是来侦查敌情的先锋。
“先把那几个人给我射下来!”
赵贤一声令下,士兵们纷纷张弓搭箭,准备瞄准城墙。
陆唯清却突然大喊:“大王,射不得!”
赵贤定睛一瞧,城上的人竟然人手执有一个先帝的牌位,牌位上自然是他父亲的名字。
“住手!”赵贤喊得极不情愿,却又不得不如此。
他又向城上看去,城上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书生打扮的人,他自然是此时酉江的守军之首,秀才田经纬。
赵贤此时如鲠在喉,冲他大喊道:“有本事的下来和本王战个痛快,又何必弄这些玩意?”
田经纬露出得意的笑来,他丝毫没有畏惧赵贤的声势,从容道:“兵不厌诈,智取亦是兵家之道。不过总算你还有点良心,没到了数典忘祖的地步。”
赵贤怒火攻心,直接下令所有将士立刻强取酉江城。
谁知田经纬似乎早就算到他有此一举,不仅开了城门,还直接从城里推出数架燃着熊熊烈火的战车。
这战车左冲右突,一下将毫无防备的赵军冲散,随后城里又杀出了几支轻骑,为首的大将王翼勋本是前朝名将之子,后隐居酉江,此时他正得了大展拳脚的机会,如何肯轻易放过,浴血奋战,以一当十,双方都杀红了眼。
赵贤本是大军攻城,谁知竟渐渐落了下风。一来是因为城上挂满了牌位,心有顾虑,二来是酉江百姓破釜沉舟,王翼勋勇猛善战,田经纬指挥有方,赵军连日作战日益疲敝,故而此役赵军损失惨重。
赵贤披着战袍在混乱的战场奋力厮杀,血从他的脸上流下来,他也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血,只顾得一刀接一刀,一剑接一剑,用这些热血祭奠他沧桑而又传奇的过去。
可王翼勋见赵贤与身边护卫失散,独自一人走进了他们的包围圈,立即抓住了机会,大喊起来:“凡是抓住贼首者重重有赏!”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更何况此刻是保卫家园的战役,酉江的士兵潮水般向赵贤涌来,他们的眼睛是血红的,嘴角是血红的,手也是血红的,黑压压一片围着赵贤,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杀意。
赵贤胯下战马被几个箭手射中,一下跪倒在地,他从马背上翻腾下来重重摔倒在地,还未缓过神来,脖子上已经架上了几把尖刀。
赵贤知道自己也许就这样命丧酉江,他没有退路,也没有机会,只好绝望地闭上了眼。这一刻,他想了很多:他的父亲,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千古一帝;他的母亲,这个满腹诗书却惨遭横祸的才女;他的兄弟,这个曾经情同手足却最后不得不受他要挟的浪子;他的妻子,这个被他一封修书逼死的可怜女人;他的儿子,一个好静仁心,一个好动骁勇。
还有,他的珮瑄。
他唯独没有想到合适的词来形容珮瑄。他是那么爱她,以至于这个时候,他想起珮瑄听闻他的死讯由难以置信到失声痛哭的神情,心里还隐隐作痛。
也许生于战场,死于征途,就是他短暂而又漫长的一生最好的解读。
可赵贤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刀子落下的那一瞬间。
耳畔却传来一个声音:“大王,臣救驾来迟,臣作掩护,大王快冲杀出去!”
赵贤看到陆唯清——这个他当作心腹的好兄弟,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正与那些义军纠缠。
赵贤立刻从地上爬起来,随手拿起刀剑砍杀。他们两人面对数百义军渐渐体力不支,赵贤一下瘫坐在地,用沙哑的声音对陆唯清道:“别管我了,趁着还有些力气,你快走吧。”
陆唯清咬紧了牙关,继续拼杀,冲赵贤喊道:“大王,你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唯清纵使苟活于世,也了无生趣。不如拼死在这战场上,也算死得其所。”
赵贤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他想对陆唯清说些什么,可又觉得所有的语言在血染黄沙的疆场上都是那么苍白无力。
“贤,快上马!”
赵贤向后看去,竟然是珮瑄骑着马赶到此处。她此时一身男子装束,提一柄长枪,英姿飒爽,豪气冲天。
陆唯清见到珮瑄也立刻展了笑颜道:“大王,快跟娘娘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赵贤上了马,却始终不愿意前行,用尽了全身力气问:“那唯清你呢,你怎么办?”
陆唯清淡然一笑,道:“大王放心,我在这里还能抵挡一阵,稍候我会赶上你们的。”
赵贤眼见着涌来的义军越来越多,狠了狠心,策马前行,却不时频频回头向后望去。
在一片昏天黑地里,他看到了那些长矛长刀刺进了陆唯清的胸膛,血染红了他的战袍,笑容依旧定格在他脸上,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始终望着赵贤的方向,他是欣慰的也是喜悦的,更是无悔的。
一滴泪从赵贤眼角滑落。
不知行了多久,背后依旧还有追兵穷追不舍,赵贤本是想再与他们周旋,可追来的义军个个都是神箭手,几支箭射中了马腿,赵贤和珮瑄双双摔下马去,滚落到一个山坡下,义军却再没有追来。
风是一把刮刀,将人的骨肉一点一点割裂,身旁的杂草上挂上了一层厚厚的霜,露水从树下滴落,打在脸上,如冰般蚀骨。
珮瑄和赵贤紧紧依偎在一起,靠着对方的体温取暖。
珮瑄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掌结了茧子,薄薄的一层,就像日出时升腾起笼罩大地的浓雾似的,掌心也粗糙了许多,仿佛经历了无数风刀霜剑,唯有在这里,能看到岁月带给这个男人沧海桑田的印记。这只手像一把带着血的利刃,一刀一刀割在她心上。珮瑄从心底里升腾起一种怜意与悲悯,她小心翼翼地将这只手靠近自己的唇,一粒滚烫的泪珠伴着她的吻,一齐落在赵贤的手心。
这珍珠般的泪,滴在手掌里,瞬间像水墨般消融散去。
赵贤只当珮瑄害怕,挣扎着爬起来,强颜欢笑道:“不用怕,我们福大命大,一定死不了。”
珮瑄含泪摇摇头,紧紧拥着赵贤。她不是怕死,更加不是怕吃苦受罪,她只是突然产生了一个罪大恶极的想法。
如果,如果她和赵贤就这样冻死在这个无人问津的山坡下,生死相依,不离不弃,也许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珮瑄闭上了眼,她在静候死亡的到来,赵贤也闭上了眼,他在等待援军的到来。
珮瑄渐渐进入了梦乡,她做了一个甜甜的梦,在梦里,没有战争,没有硝烟,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当然也没有赵贤。
她又回到了熟悉的尹家,父亲和蔼地看着她,笑容是那样慈祥,哥哥站在身边,与她一同嬉闹,还有许久不见的母亲,欣慰地望着他们兄妹在一旁玩耍。
珮瑄朦胧中听到有人叫喊:“珮瑄,珮瑄!”
是哥哥的声音。
“哥,我在这里!”珮瑄喊着惊醒过来。
眼前却真的出现了尹正琦的脸庞。她使劲揉揉眼睛,眼前这个尹正琦并没有消失。
珮瑄激动地抱住尹正琦,问:“哥,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尹正琦瞥了眼赵贤,从怀里掏出一支信号箭。
赵贤解释说:“事到如今,我们赵军士气受挫又死伤无数,只有倚仗尹将军你方能救我们逃离苦海。”
尹正琦望着珮瑄饱经风霜的脸,从怀里摸出了什么,慎重地放到珮瑄手中,不忍道:“天狮军,如今就听你的调遣了。”
珮瑄张开手心,果然是调动天狮军的虎符。珮瑄急忙摇头,想要把它还给尹正琦。
正琦却执意道:“我答应过你,要保护你一生一世,如今你遭逢大劫,我岂能坐视不理?”
珮瑄泪如雨下,抽泣道:“可是你把虎符给了我们,继母那里如何交代?”
正琦轻蔑一笑,说:“什么继母,自从你跟着赵贤起兵以后,她们母女就视我们兄妹如豺狼虎豹,口口声声说尹家一门忠烈,唯独出了我们两个叛徒,不提也罢!”
尹正琦一步一步走到赵贤面前,郑重道:“我如今承了爵位,还是朝廷的镇国大将军,鄞都的情报我会随时告知,还请务必照顾好我妹妹。”
赵贤对正琦的出手相助亦是感激涕零,连声应承道:“尹将军放心,我不会再让珮瑄受半点委屈。”
尹正琦满意地点点头,带着赵贤与珮瑄离开了这里,又给他们备上了马,自己则准备赶回鄞都去。
珮瑄依依不舍地牵着正琦的衣袖不让他离开。正琦的笑容像阳光般和煦,他轻轻拍拍珮瑄的肩膀,允诺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们鄞都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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