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阿战，还不走？

这一夜，宫里并非只有魏允一位来客。

太子到的很迟，临近戌时才从府里匆匆赶来。他近来云游四海，兼之今已加冠，不再是从前那般软弱敏感的少年模样，眉宇之间蕴起帝王气度，于王一博比肩膀而立的时候，倒别有一番气宇轩昂。

父子两个许是有话要谈，王一博将太子引入内室，魏允不便叨扰，便先一步告辞。

王一博魏卿今夜便在宫中住吧。

王一博风雪大，莫要深夜赶回府了。

余年不见，李叔似乎又见老了些。

他的身形佝偻，皮肤像深冬干枯的树皮，但因是肖将军在时过来的旧人，沾了陛下真龙之气，精神仍是矍铄的。

自肖战走后，魏允便算不得宫中常客，宫里却随时为他和白歆备着厢房，仍由这位老掌事亲自打点，安排下榻。

李叔：陛下的身体不太好。

李叔：时常对将军留下来的东西一夜不眠，眼下看着还算健朗，其实哪经得住这般苦熬？

李叔：魏大人也劝一劝罢。

他为肖家效忠一生，主人家的事不知跟谁说道，也就在这位肖战旧友面前才敢袒露一丝忧色。

魏允只得苦笑。

让他怎么劝？又拿什么劝？

生死一事向来由己不由人，命都是自己手里捏着的。难道还能同这位老迈忠仆说：“你家陛下收拾好生前身后事如今只一心想殉情了。”吗？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有久别的生魂归来，魏允六年来头一回梦见了肖战。

那活泼的将军坐在他府内庭院的石阶上拿着笛子呜呜地吹，几个不认真的调子吹得歪七扭八，还一副自得其乐的欠揍样儿。

魏允恨不得两眼一抹黑晕过去，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思玩。

倒是肖战，还不忘怼他。

肖战：魏允你这个吃白饭的，王一博那点小心思忒明白，你怎么也不替我看着点？

魏允：那可是你家的！

魏允有苦难言，愤愤顶嘴。

魏允：你自己都管不住，我又能怎样！

他想起幹元十年那时候，王一博的肺病原已是拔去大半的，可后来肖战出了事，治病一事被他就此搁置，无论如何都不肯再治了。白姑娘劝不动，就年年配了药送过来，想着多拖一日是一日。

还有当时肖战在渝州下葬，他也是在场的，任谁都能明明白白地瞧见那置在地宫里的是个合葬棺，墓前未立碑，寝陵也空了一半，用头发想也知道是给谁留的。

心里那点痴妄长至参天，他恨不得直接告诉世人，自己是个短暂停留在人间的游魂，他日此间事了，总要往归处去的。

朝中大臣自然不会同意，他们心里规矩大于天，但皇帝从不松口那是给自己留的，他们也没辙。

就算真的要葬，如何狸猫换太子，糊弄了天下，又了了心愿。

肖战：我倒是想管，这不是管不着么。

肖战摸摸鼻子，露出点惆怅的神色。

魏允叹了一口气，

魏允：你家陛下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他心里笃定了的事，谁说也没用，就连你当年不也被他管得服服帖帖吗？

肖战：那也不能都依着他胡来。

肖战：那日他还说，若是我走的早，便给他一壶牵机酒，容他自我了断了…尽是些不着调的混账话。

魏允一怔，他从未听过这些说辞，片刻后想想，这话也的确像是王一博能说出来的话。

在当朝天子更年轻一会儿的时候，二十出头，或者说像如今太子那么大的时候眼看着已经长成了城府颇深，胸有丘壑的新帝，实则难免还有些年轻人的痴缠。

那时候，他瞧肖战的眼神是不会骗人的，沉静是沉静，可里头的专注热烈，却是一分都不少。即使有意按耐，也不能完全隐去，犹如平静原野上酝酿的一场旷世风景。

倘若那时肖战出了什么差池，恐怕他真会当断则断，不愿在这庸俗凡世间多待一刻。

只是后来，两人到底如愿做了两三年深情眷侣，他为了得到心中渴求的这个人，如颔首悉听禅者一夕悟道，便舍不得不更加珍惜一些，甚至珍惜他的所念所想，所求所愿。珍惜他毕生浴血，被轻慢被摧折被打碎了筋骨，仍要执着咬定的一丁点儿信念。

最终，还是替他扛下了这百废待兴的山河。

两人闲话几句，还是没说些什么，只听有人叩门，一抬头，竟是王一博走了进来。

他望着肖战，委屈问道，

王一博阿战，还不走？

那双深邃眼眸里水意朦胧，再不似一贯的清淡，却是含了沁透心底的罕见欢悦。

魏允顿时吓了一跳。

一旁的肖战也是吓了一跳，端起杯中的茶水饮了一口，嗔道，

肖战：都允了带你一块儿走了，那么着急干什么？

魏允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便恍然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不免又隐隐生出些担忧，生怕自己一觉睡醒，就听到太监扯着嗓子喊“皇帝驾崩”，再冒着雪天赶去赴国丧。

梦里的肖战被王一博扯得无法，只好搁了杯，笑眯眯地朝他揖手道别。

梦里的王一博牢牢握住肖战的手，回头微微一颔首，眼神平静的毫无留恋。

他每走一步，步伐就快一些，明明是让肖战带他走，看起来却比肖战更急切，恍惚间仿佛变回了十几年前的早慧少年，匆匆扯着他的肖战往家中走的时候。

那是要走到一生归宿之地去的。

魏允想喊想追，却发不出声音，也挪不动步子，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相携而去。

天光尽头立着宫中那株不知多少年的老梅树，肖战脚下一拐，似乎是想绕过去折枝香，却被王一博板着脸轻打了下，只好怏怏收回手，又嬉笑着缠到他身边去，叫两道身影融成了一个。

在他们身后，无数烽火点燃，青烟袅袅而升，满天烟火散落，照亮了万里锦绣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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