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疯子名叫蔡殊痕
索欢总算体会什么叫下死手弄,各种刑具走马灯似的上,才一天而已,他已不成人形,被随随便便丢在牢房里,还是那疯子的牢房里。
这下好了,他可如愿了。索欢昏迷前这般想着,殊不知自己现在血淋淋的,跟块儿烂肉似的让人倒尽胃口,否则,那疯子如何不肯动他?
索欢被唇上的触感弄醒,他睁开眼,眼神毫无焦距。疯子见他醒了,兴奋地又抱紧他,一迭声问:“还疼么?你冷么?你的衣裳呢?”
好吵……索欢蹙眉,听不清他说什么,只觉耳旁嗡嗡嗡地响,像有一群小蜜蜂似的。那疯子以为自己抱疼了他,卸了手劲,只敢虚虚抱着,握住他的手揉搓呵气,间或吻一下。索欢睁着眼任他作为,他更是欣喜若狂,就凑上去亲嘴,索欢根本提不起一分力气去躲,由着他去,只闭紧嘴巴任他在外面挨蹭。
疯子劳动许久总不能入其门,不由得有些懊恼和委屈,却不敢迫他。索欢见他抓耳挠腮的焦躁样儿,突然觉得自己就是赶驴人长竿上吊着的烂菜叶,而他活脱脱就是一只傻毛驴儿,又像一只被拴住的赖皮狗,自己就是那咫尺之外的剩骨头。他被自己这想法给逗乐了,索性腰杆一软,直接倒在这人臂弯里半死不活地倒气儿,越发像个被磕裂的花瓶,戳一下就要碎似的。
疯子真是吓得颜色都变了,急急揽住他生怕摔着,哪里还顾得上生气和胯下小弟的不满。
次日早晨,那疯子把馒头撕得碎碎的,搅在粥里喂索欢喝,索欢一点吃不下,便示意他自己吃,疯子不肯,说他的饭食从来是新鲜的,好话说尽,索欢勉强吃了两口,却是胃里翻腾,心里烦闷,哇地一声全吐出来,好在心里有准备,不曾吐在人家身上。那疯子搁下碗毫无办法,只有抱着他一下下地给他抚心口。
疯子想:早知道就不告诉你老头子走了。
霍老将军痛恨奸臣无道,在牢房里大骂吴舸,吴舸来了,只三言两语,便激得他心脉失守,吐血而亡。
“胡说!!!”索欢听后惊痛难当,失声大叫:“他老人家还有什么受不得的!怎会叫吴舸三言两语给气死了!”
“就、就是他儿子的事嘛……”疯子急忙跳上去揉着索欢的胸口给他顺气。
天下人皆知,昔年霍家遭难,因着霍家功绩,小霍将军本来可以逃过一劫,可他坚决为父亲请命,惹怒了皇帝,最终被赐以五马分尸之刑,死无全尸。霍将军沙场饮血,为李氏王朝立下汗马功劳,到头来,一生拥护的君王,连他唯一的爱子也不肯放过——这,便是他碰不得的命门!
索欢趴在地上,险些哭晕了去……
义父那样气性的人,在牢里憋屈这么些年,想来也受够了。他安慰自己,垂眼看着胸口上安抚的手,叹了口气道:“你别管我,去把东西吃了。”
听到关心,那疯子笑得牙花子都了露出来,他天生一张奸人的脸,很怕人,此刻却因为这笑容,显出几分不协调的憨态来。
他从小好美人,可是美人要么怕他要么讨厌他,从来没有真心喜欢他的。后来被关在这里,连活人都没有几个,更别说美人了。这地方只有一个成天睡觉的老头子,一群会咬人的老鼠,以及来了几天就被折磨死的重犯。
他快疯了,甚至有些后悔当初是不是做错了选择,他帮着别人扳倒了自己的亲叔叔,是一点正气使然,更是因为他胆小。凤栖梧说得对,倾巢之下岂有完卵,他是蔡家的子孙,不可能独善其身,唯有像老鼠一样活着才能叫人放心。
“你是功臣,陛下封赏你;可你也是叛徒,陛下会提防你。别人不一定记得你的功劳,但一定会记得你的背叛。你还不明白吗,一个叛徒是不会得到重用的,你在这个位子上越久就越危险,因为陛下会想:他什么时候也会背叛我呢?”
当初凤栖梧的一番话让他汗湿重衣,于是他光头赤足向景帝请罪:黄天不佑,竟作蔡氏子孙,臣深以为耻,圣上圣明,察臣之忠心,悯臣之不幸,不弃臣鄙陋之资,再三拔擢。然臣岂敢侍圣上之隆恩,忝居高位?臣不胜惶恐,望圣上收回恩遇。臣每思极蔡氏行径,羞愧不能自已,日夜难安,故自请入刑部大狱,为蔡氏万死之罪忏悔!
景帝龙心大悦,成全了他的苦心,并且念他忠孝兼具,留着他的官位以作嘉奖。
他就这样进来了,进来才知道这样难熬,难熬地只有通过发疯来排遣寂寞,久而久之,连他都不知道自己疯了没有。
直到这个人……不,这个天仙进来,一切都不一样了!他是男子,却那么美,举手投足、一嗔一笑都带着浑然天成的韵味,他温柔,他聪明,他淘气……啊,活着好像有盼头儿了!疯子曾怨恨自己为什么要生做蔡家人,现在明白了,生做蔡家人就是为了入狱,入狱就是为了遇到这个……嗯,天仙!
索欢厌恶拧眉:“吃个饭,你又在傻乐乐个什么劲?”其实心底隐约知道他在乐什么,却故意做出这样子给这人看。他若同刚开始一样,只想要一场欲宴,那拼着痛死给他三五场又怎样?就当报偿他的照顾。可偏偏,他现在要的东西,自己可给不起,既然给不起,就干脆什么都不给,不曾拥有总好过曾经拥有。
这疯子得了这么个表情,一愣,旋即笑得更欢快,“你皱眉真好看!”
索欢气得哽住,无言以对,半晌才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笨蛋。”
“翻白眼也好看!”
好看好看好看!索欢捂住耳朵,气咻咻堵他:“死了更好看你要不要!”
顿时像挨了一棍子,疯子的脸色慢慢沉下,捧着碗在牢房里车轮似的连轴转。索欢算是知道了,他一情绪不好就喜欢转圈子,非转到人眼晕不可,但这次他只赚了两圈就停下,坚定道:“你不会死,我要救你!”
索欢怀疑自己听错了,当下就要讽一句,却见他真的跑到牢门前大喊:“来人!本大人要见凤宰相——”
来的却是吴舸,领着一群趾高气昂的狱卒。
“怎么是你?宰相呢?”
吴舸懒得开口,旁边懂事的忙帮忙回答:“宰相大人事务繁忙,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吴舸这才问:“你有何事?”
这疯子扒住牢门,扬声道:“你承不承认,若没有我,蔡家不会那么快倒台?”
吴舸神色寡淡地点点头。
“同样是有功,我蹲监牢,凤大人步步高升,我从未有过一句怨言,如今我只有一个请求,”那疯子一指索欢,“我要他活着。”
吴舸听他如此理直气壮,不由地冷嗤一声,道:“据我所知,凤大人当年并没有求着你背叛族人,况且要不是大人提点你,你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吗?怎么听你说着,倒像是凤大人欠你人情一般。”
“你敢说你们大人帮我不是为了私利?”疯子发现谈话的重点转移了,急忙回归正题:“又不是放他出去,只是留着他的性命陪我而已。”
吴舸很鄙视他,老大不小的人了还如此愚蠢。当下也不想多说什么,只道:“不行。”然后眼神朝索欢一扫,即刻有两人打开牢门架起索欢往外拖。
疯子急跳起来,冲上前拽住两人一人一巴掌,喝道:“谁敢动他!”
“色迷了心窍!”吴舸跨进牢里,冷冷瞧着疯子,“本官要动他,你有什么资格妨碍本官?”
疯子昂起头,加重声音道:“吴大人忘了,本官并未革职,你是几品官儿?——连朝堂都上不了,本大人的枢密副使可甩你几条街!”
吴舸摇摇头,显出一丝悲悯之色,眼神却越发冷戾阴沉,给人的感觉就像看到念经的刽子手一样。
“蔡家造孽,生下你这个蠢玩意儿,焉有不亡之理!景帝早已仙游,你算哪朝的枢密副使?”
“你……”疯子欲上前,被狱卒紧紧拖住,他挣扎着踢蹬几下,连吴舸的一片衣袂都没碰到,不甘地大吼:“你居然敢蔑视先帝!”
吴舸不言,掸了掸袖子,动作随意懒散,明明白白地传达他的轻慢之情。他本是江湖人,江湖重义,最看不起景帝老儿刻薄寡恩,卸磨杀驴那一套,也不惯于朝堂上的嘴甜心苦,阿谀奉迎,倒是掌刑狱,主杀伐之事更适合他。
吴舸调头离开,他的手下都摸清了他的脾性,话不说二遍,你要是不懂那就滚吧,忙擒了索欢跟上他的脚步。
疯子大吼大叫,可是他毫无办法,一直都毫无办法。他急红了眼,不要命地挣脱,力气竟出奇的大,他撞开那些恶吏,夺回心爱之人,从背后抱住他蜷起来,像一只护住柔软腹部的刺猬。狱卒们气极,抓住他用力地拖,他却如长在索欢身上一样,剥都剥不开。狱卒们虽恼怒,却因此人太过特殊,都不敢太过分,慢慢地先后收了手望向吴舸。
索欢被这一番推来抢去,没死也咽了三分气,他试着挣一挣,竟是纹丝不动,心中泛苦,道:“你让我走吧!我哪里值得你这样了?”回答他的是一个更紧的拥抱,紧到骨头都快被勒断了。
吴舸有些吃惊,又有些厌烦,“你真不想活了?”
只听疯子哈哈大笑:“我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将脸贴在索欢颈侧,“反正你们谁也别想带走他。”
吴舸淡道:“如此,就对不住了。”
一般他说对不住的时候,犯人就可以被弄死了。狱卒们得了令,立马挽袖抽刀,吴舸却摆摆手:
“他不是罪犯,不折磨他。”他“唰”一声戴上手套,面无表情地看着疯子的背影,“本官亲自送你上路……”
索欢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哭喊道:“你就听他们的吧!快放开!!!”那疯子恍若未闻,只一味笑道:“生在世上、背叛家族、加官进爵、入狱赎罪,都不是我自愿的,唯有现在这件事,我心甘情愿……嘿,美人儿你哭得真好看,终于有人愿意为我而哭了。”他亦流下两行泪,絮絮道:“我叫蔡殊珩,不叫疯子,也不叫笨蛋,是蔡芜的侄儿,喜欢养花和遛鸟,最喜欢——”
一切戛然而止,他的头垂在了索欢的肩上。
吴舸褪下手套,他断人脊骨只一瞬间的事儿,没有丝毫痛苦。旁边狱卒见惯了各式奇巧残忍的酷刑,对这种轻巧的手法没表现一点惊讶,如果在场有个懂行的人,一定会大骂他们不识货。他们见蔡家这最后一根苗绝了,心底无不称快,赶忙上前拖他,不想这死人的双臂竟像铁水浇筑一般,两人合力都拉不开。
一狱卒拿刀往那臂上一比就要砍,吴舸推开他,伸指在疯子肩上、肘弯一划,那手臂便像被一把无形的利刃切断了关节一般,软软垂下。
那拿刀的狱卒是个小头头,拱手道:“大人英明,这样便不会有人追究他的死因了。”
吴舸瞥他一眼,道:“少自作聪明,本官见他虽然愚蠢,但也算有点骨气,想留他条全尸罢了。”
原来刑狱中有些杀不得又非杀不可的人,他们死后身上不会找到任何可见的伤痕,尸检不会查出任何有毒的药物,这些“暴毙”的人或牵涉多方利益或身份特殊。狱卒们以为,蔡殊珩便是特殊之人,突然死在牢里,手若还断了一截,难免某些人会借题发挥。
索欢反手架住疯子,慢慢将他放平在地上,端详了片刻,竟慢慢俯下身含住他的唇。他吻得甚是仔细,先是下唇,再是上唇,连嘴角也没落下,均一寸不漏地吻成水润光亮的色泽,待到差不多了,再将舌尖探入中间缝隙,顶开紧合的牙关,仔仔细细地舔舐里面所有的角落。
大概是吴舸没有出声,所以狱卒们也没喝止,任由他完成这艳丽而纯洁的告别仪式。
却哪里知道,他只是在还他一个吻而已。
索欢放开蔡殊珩,擦掉眼泪,眉目一凛:“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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