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阁之公子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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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雨夜

93.雨夜

一行人行得飞快,片时,浩浩荡荡地进入宰相府。未及换下朝服,凤栖梧带上三五个膀大腰圆的壮汉,个个背着手腕粗的大棍,挽着蟒蛇似的粗绳,煞气腾腾杀向东苑厢房,才过抄手游廊,便听到一阵悲戚哀鸣:“姐姐发发慈悲心,山长水远,我活着还身子弱,死了魂儿也薄,西北风大,必是走不到家乡就要被吹散的。况我听老人家说,路隔得远,那一线牵念就要断,连生人的几张纸钱都收不到,飘飘荡荡,只能做只野鬼。姐姐就当可怜我,就近拿条绳儿勒杀了,我死了也感念你,为你念佛呢!”

弄得人心里毛森森、酸微微的。

凤栖梧一脚踹进门去,喊道:“没人想你念你给你烧纸,索性死了这条心罢!”

一股风随即吹进屋里,带着干燥的灰尘味道,梁上的八角灯摇晃不止。

众仆婢见主人来了,全部跪下哭诉陈情,索欢犹在虚弱挣扎,弄得铁索细细作响,鼻涕眼泪灰土的糊了满脸,鼻青脸肿,额头渗出的血结块黏住发丝,衣带也扯断了,坦胸露腹。

凤栖梧只一眼就看到他的心口上头的红络子,黄铜钥匙穿在上面,他不禁晃了神,又见他乳首被刮擦破了,鲜艳地肿立着,整个人都因此充盈着一点残虐色气,顿时死皱眉头,愈发火大,指着骂道:

“你要上天,耍起寻死觅活的把戏了!沙乌提堂堂王子、一表人才,哪点配不上你个草芥?让你跟着他去享福折辱了你?日日跟我这边吵啊闹的!你要死,没问题!——来人,给我饱打一顿,打死活该,省得每日生出一桩事来,令人糟心!”

带来的汉子们立马拥入,抖开绳索,解开床头床尾拷住索欢的手脚镣,拽了手腕拖行下地,索欢顿时发出尖锐惨叫,弄得众人皆抖如筛糠。凤栖梧心道不对,觑眼看去,见他手腕反常地弯折着。

“不干我们的事啊相爷,是少爷他自己用力挣扎拗断的!”听下人们如此回答,凤栖梧好一番瞠目结舌。然而更叫他如雷掣顶的是索欢接下来的言辞:“大人别磨磨蹭蹭的,赶紧打杀了我是干净。今天把话撂这儿了,大人执意要我跟沙乌提王子去卓罗,可以!但一出天晔的地界,我定会杀了沙乌提,再告诉所有人是宰相大人您命我做的——大人今日不杀我,来日可有的后悔呢!”

什么???所有人都震惊,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凤栖梧更气得来回踱步,方才不过想叫人打几下吓唬吓唬而已,现在话已说死,后路堵绝,不打吧下人面前威严尽扫,打吧又不打死更显滑稽可笑¬——那就打死吧,打死了就没人日日惹他生气,让他闹心。然而心中冒出千百个打死,到头来却喝命众人:“都下去!叫上大夫来,他已疯了,疯话做不得数的!今日之事要是谁敢泄漏半个字,哼!”还是选择替他遮圆过去。

房门被关上,外面天已黑尽,鸟雀归梁,越来越近的闷雷吓得它们全把脑袋钻进翅膀里,甚是可爱。风是紧一阵缓一阵,裹挟着碎石枯枝打在瓦上,北方的春一向没有喜气可言,冷冽干燥,还时时刮狂风,雨水来了,也就意味着夏天要来了。

竟然活不过春天,还挺遗憾呢!索欢想着,冷眼看向凤栖梧:“我没疯,我是认真的。”

凤栖梧点点头,走到他身边蹲下,粗暴地拽起那长长的头发,亦认真不过地问:“不说旁的,世间有几人能见一面而钟情七年,沙乌提是真心爱你,性子软和弹压得住,跟着他有什么不好?你不愿做明妃老死异乡,我去和他说,你死了仍命人将你尸骨送回天晔,你只安心陪着他,为天晔卓罗百年之好锦上添花,功在千秋,扬名万世。如此连你前半生淫奔不才、错入风尘的孽业也尽可抵消了,这有何不好?”

索欢笑道:“我不过是个小倌,从未想过扬名万世,我也不以淫奔不才为耻,也不是错入风尘,我贪恋富贵,追逐享乐,一切都是自愿的,什么‘孽业’、什么‘抵消’于我竟无关紧要。大人要谈大义大礼、要拉拢卓罗,只去找那识大义大礼的人,料想定能欢天喜地背井离乡,去全了大人一个安国经邦、贤能通达的万世美名儿!”

他这张嘴刻毒起来真是举世无双,再没对手的。凤栖梧默然以对,还未出声,只见他眼中冷光战战:“大人以为卓罗王子对我一见钟情,是真心爱我,我就必定要跟了他——那我也问问大人,郡主殿下对大人难道就不是一见倾心,难道就没有苦苦追寻,四年时间也不算短,大人却为何不下聘,反令她和番扈烈呢!!!”

索欢与沙乌提去卓罗有利大局,暝华远嫁也是有利大局,明知他的逻辑不对可以反驳,凤栖梧却一时无言。熹微郡主马上要由他安排,被送往荒蛮之地。不愿吗?是的。难过吗?有点。伤心吗?倒不至于。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为何想让你和沙乌提王子在一起?”凤栖梧终于开口,连带着奇怪地笑了笑,慢慢松开拽他头发的手,“让你和卓罗王子在一起是为了天晔,但让你和沙乌提王子在一起是因为私心。”

这话好难懂,卓罗的王子不就是沙乌提吗?索欢困惑不已。

“他曾信誓旦旦地说是如何真心地爱慕你,以后会如何地爱护你,你虽是男倌,我却总希望他能兑现诺言,希望你过得好些,别再以泪洗面。可是现在,怎么办呢,那该死的好像移情别恋了……”

什么意思?索欢的表情慢慢变得惊讶,还有一丝不确定的喜悦。斜上方凤栖梧正俯视着索欢,挡住了八角灯的光亮,他脸上的神情因背光而模糊不清,但索欢仍看到上面柔淡的哀伤,他的声音是那么深幽:

“到底哪里可怜了?尖牙利嘴,又不让人省心,骂起人来让人想撕你的嘴,还总让人记起一些不快回忆,看着你就像看到了……”“哗啦——”,雨突然倾盆而下,将屋瓦打的一片脆响,索欢只看到他的嘴唇在开阖,实在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你又拥有我的秘密了。”凤栖梧说完便陷入一种很缥缈的静默。

什么翡翠?他方才说的什么翡翠?索欢莫名地眨眼,看着凤栖梧空泛的眼神,感觉头顶上轰鸣的雨声远去了,天地间只剩一片寂寞荒芜——直到许多年以后,他才晓得自己曾经错过的是多么重要的东西,而那些东西原本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可是现在的他不是多年后那个历经人事、浮华尽褪的他,现在的他没心没肺、偏激无情,即使听到了也不会想太多。他对面前的这个男人还没有探索欲,对他的一切都不想追根溯源,唯一有的,只是逃离的迫切。

雨越下越大,被风吹得从窗户斜飘进来,水流蜿蜒着流向屋子正中。凤栖梧收回神思,握着索欢断了的那只手腕,两指捏一捏,还好,不算太严重。索欢嘶嘶叫几声,故意粗鲁嚷道:“大人可要想清楚,今儿放过了我,明儿可再不能提沙乌提三个字!想好了,别到时又后悔来!”

凤栖梧嗤之以鼻:“你别狂,人家对你才如避蛇蝎呢,晚宴上见你那么一搅合,原本十分的憧憬是一分也没有了。说到后悔也是你才是,再没见过捡芝麻丢西瓜的。”

这话是明明白白地告诉索欢不必去卓罗了。索欢恨恨地瞪着眼,顾不得疼不疼,只拿断手去推他,道:“谁是芝麻?谁是西瓜?他爱上的是他的想象,哪里是我!大人既然早知经纬,何故摆那么大阵势,何故说些乱七八糟的话来唬弄我。什么以泪洗面,什么过得好,真真我一分也不明白!”说罢,哎呦呦直叫疼,想着不用去卓罗,又高兴地笑,想到自己为个没着落的事儿弄成这副尊容,又觉不值和可笑,径自掉泪。真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悲喜交加了。

凤栖梧翻看着索欢的手腕,小心地摆正骨位,找出几条木棍,拿布条简单地固定起来,抱怨道:“这半天过去,大夫如何还不来,屋里水淋淋的,倒要本座一直等着不成!”边说边不大情愿地去关窗户,被浇了一脸雨水,簇新的紫色官服晕湿一大片。

“这样大雨,许是路上耽搁了,或是下人们惊乱,浑忘了也未可知。”

两人便再无话,连索欢断断续续的抽噎声,都被掩盖在急乱的雨声里。并非凤栖梧不想走,只是他来得急,未曾备得雨具,东四苑的东苑本就因风格太过冷郁而人迹罕至,这样的雨夜就更不必说了,人是没有的,冤鬼倒可能撞上,蔡芜在时这里是专门惩罚犯错下人的地儿,大伙儿心里挺避讳这儿的,因此凤栖梧想找个送伞的人决计不能。

尴尬的气氛同越来越重的雨气一般如影随形,潮乎乎、凉丝丝,沉默之中似乎蛰伏着一点躁动。索欢别扭得很,一心想让凤栖梧先开口,不拘说点什么,只要他主动,偏凤栖梧那个人,你不和他说,他乐得闭目养神,还不会像索欢那般眼睛虽看着不知名的某处,却调动起除视觉外的所有感官去窥探对方:

他去了屋角;

他搬了凳子;

他打开了一条窗缝;

他在听雨;

……

索欢都觉得自己可气可笑又可鄙了。然而更可气可鄙的是,在打了几个寒噤后,他想……尿尿。

心里唾了自己几口,他毅然抬起脑袋,大声道:“我想出小恭!”

凤栖梧扫了他一眼,目光回到窗外,道:“西北角。”

索欢挪到门边,拉开门探出脑袋左右一看,檐下的灯多被斜雨淋熄了,乌漆嘛黑辨不清方向,缩回来问:“大人可要同去……呃,我们可以比一比谁尿得远。”

窗外雨声哗哗的,凤栖梧侧过头道:“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索欢想了想,加大音量:“大人能不能陪我去?外面黑漆漆的。”

他说了实话,不过凤栖梧貌似没有领略到他的意思,稳坐如山淡淡道:“这么大的人了还要人陪么?这边虽闹鬼,总不过是无稽之谈,没有哭声,也没有尾随的冤魂,你自去罢。”

索欢面色一白,强笑道:“我不是怕,不过天太黑,不知哪边是西北。”

“出门,右转,过月洞,左转。自己去。”

“外头看不见路,那么远,路上有个阶儿坎儿什么的……”

“出门,直走,假山石后。自己去。”

自己去自己去!自己去就自己去,有什么了不起!

凤栖梧目送他出去后,垂首摇头一笑:比谁尿得远?嗤!又将目光投向窗外,疾落的雨珠在屋内一线光亮的照射下流光溢彩,格外美丽。他自幼练箭,目力不同于寻常,于极细微处见泰山,于极迅猛时见滞缓,一场夜雨在旁人眼里不过天地混沌,水雾渺茫,在他眼中可作漫天珠帘缓缓下坠,或如飞花乱舞,柳絮轻飘。不过从方才到现在他看的都不是这些,而是雨幕后一只迷途的幼鸟,卡在灌木底下,苦苦挣扎,叶片为它挡住了暴雨,但低洼处积聚的洪流正慢慢灭顶。

……他走进雨幕里,将幼鸟从树枝底下取出,是一只红嘴乌鸦,刚摊开手,便嗖地一声撞进夜里。

凤栖梧回到廊下,也不知在想什么,对着泼天大雨立了半晌,才看了看西北方向,皱皱眉:忒久了,不会真那么没出息走丢了吧?

倒没丢,正和裤带儿奋战呢,索欢一只手折了使不上力,急得什么似的,好容易勉强系上,走两步,裤子唰啦掉下,险些将他绊倒。他慌不迭地提裤子,四下望了望,一只手攀着两条裤带,呆呆的站在那里。

凤栖梧叹了口气,从背后拥住他,勾住两条带子一挽,便打上一个活结。“系不上就提着回来,值得巴巴儿地站在风里掉眼泪。”感受着怀里的身子瞬间僵硬,凤栖梧反倒整个的压到他肩上,冰冷的嘴唇吐出低微的、灼热的气息:“不哭了,回去罢。我淋了雨,好冷……”

他带回了他雨夜里哭泣的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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