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洇华的前一天,苏雪衣如往常一样到醉仙阁去听书。
她难得没有早早离开,在醉仙阁坐了许久,直到黄昏日落之时,听书之人渐渐散去,醉仙阁里的纷扰减少了几分。苏雪衣带着一壶酒下楼,安安静静地倒了一杯递给说书人。
“老人家,”苏雪衣问,“为什么您总说九尾妖后的故事呢?”
说书人已年逾花甲,却十分好酒,接过她手中的酒杯细嗅一阵,抿了一口摇头晃脑道:“没什么原因,不过是听者爱听什么,老朽就说什么罢了。”
“您其实不讨厌她?”苏雪衣说。
说书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苏皇后是个好人啊……”
苏雪衣道:“大家都觉得她是恶人。”
“当年我的家乡闹瘟疫,我亲眼看着苏皇后救人性命。”老人叹了口气。“只是多年以来,我向他人提起时,总是没有人信。”
华灯初上,远处流云巷里的笙箫伴着歌舞响起,独属于洇华夜晚的繁华即将拉开序幕,十年如一日,看尽了物是人非与悲欢离合。
苏雪衣把酒留给了说书人,转身离开的时候,恰好有人迈进醉仙阁的大门。帷帽上垂下的白纱模糊了她的视野,擦肩而过的瞬间,谁也没有注意到对方。
苏雪衣下意识地拉了拉自己的帷帽。
“姑娘,”说书人突然喊住她,“你怎么不穿鞋?地上凉。”
那一瞬间,苏雪衣有种奇异的直觉,好像她身后的人那个与她擦肩走过的人回了头。
苏雪衣突兀地想,倘若这世上真有那么一个人一眼就能认出她来,那个人会是谁?
约莫只有可能是她的师父云辞吧。
但是苏雪衣没有回头去看。
她的脚步匆匆,白衣翩跹如蝶,很快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苏雪衣连夜离开了洇华,甚至没有和两个少年伏魔师打一声招呼——开什么玩笑,仇人就是他们两个的老大,万一风无痕突然回来可就彻底完蛋了。虽说这次重生非她所愿,但苏雪衣也没兴趣再体会一次心脏被捅穿的感觉,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如今的流云巷虽然易了主,规矩却与十多年前相差不远,自由度依然很高,苏雪衣又有灵力在身,不费吹灰之力就溜了出来,临走时还给魏大娘写了封信。
魏大娘原名叫魏紫,在流云巷已待了几十年,真身是只鼠妖,原本只是流云巷当中当差的灵族姑娘之一。她的相貌很普通,才艺也不算出众,但却十分会与人打交道,并且凭着鼠类同族众多的优势在苏雪衣入宫修灵期间为她打探到了无数情报,因而同苏雪衣关系很不错。当年苏雪衣奔赴两界、驰骋战场,再无余力管辖流云巷,便将流云巷交给了她管理,一别便是十余年,她混得比苏雪衣想象中要好得多。
苏雪衣信中用的是“桃叶姬”的落款,内容大致是她回来了,并且要带着“九娘”暂时离开一段时间,流云巷的事宜依然交由她来打理。魏紫与她交情很好,因此即便流云巷已经易主,苏雪衣也有足够的把握她会忠于自己。
离开时苏雪衣几乎什么也没带,除了那把油纸伞和玉龙角的碎片。伞自然是拿来当武器使的,虽说只是把普通的伞,不比法器方便,但红梅白绢的伞面挺漂亮,大小又趁手,苏雪衣就留下了。
玉龙角的碎片她没还回去,因为凭借着这一点碎片,她能够追踪到圣物的位置。四大圣物之间会互相感应,那时她接近红药时感觉到她身上的灵力与自己相连,正是因为明珠泪与她身上的玉龙角之间产生了共鸣。
圣物之所以是四大灵脉的秘密,是因为它们不只是几个简单的信物,而是灵脉首领身上的部位,甚至是关系到整个种族存亡的命脉。因而除了玉龙角外,剩余的圣物应当都在灵脉首领的手中。
可是现在,明珠泪却失散在了民间。
明月歌出了意外,并且魔化了。
圣物出了问题,封印必然会受到影响,魔气极有可能再次现世。苏雪衣前世为了大陆不受魔气侵扰可谓心力交瘁,实在见不得自己拿命换的劳动成果莫名其妙化为乌有,唯有管上这桩闲事。
所以苏雪衣决定一路北上,直奔北海。
不过在北上途中,她在故地停留了一阵子。
十多年过去,西陵胥州又比从前繁华不少,虽然不及洇华,但如今也开了夜市,街上的人多了不少。虽说流云巷的花魁很有钱,不过苏雪衣不想高调,于是只找了个不大的客栈随意住了下来,点了几碟小菜和一壶酒。掌柜是个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态度十分热情,见她身上穿着丝绸制的衣裳,便凑过来问:“姑娘不是本地人吧?可是洇华来的?”
“正是。途经此处,打算多逗留几天。”苏雪衣笑吟吟地道,“胥州有什么好玩的吗?”
“这你可就问对人了,别的我不敢保证,但要说胥州有什么地方值得去的,城里可没人比我更清楚的了!”掌柜一拍手道,“这首先得去的就是巫女庙,离这儿也不远,就在前头。前几年不知哪位大人物把庙给翻新了一遍,还重新雕了一座巫女像——嗬,那叫一个惟妙惟肖!”
苏雪衣闻言有了几分兴趣,道:“巫女庙重修了?”
“是啊,近年好多外地人慕名而来拜巫女,”掌柜说,“这不,人一多,城里连夜市都开了。”
……怪不得胥州比从前繁华,感情是旅游业发展起来了。
酒和菜很快端了上来。客栈里的生意很一般,人也不算多,掌柜在柜台里头闲得胃疼,于是有一打没一打地跟苏雪衣闲聊:“除了巫女庙,剩下比较出名的就是将军冢,不过这将军冢祭的可不是一般将军,是位女将军!”
苏雪衣一愣:“女将军?”
“对,不过这位女将军可不是当年那位当了皇后的血衣将军,这位女将军是人类,乃是个女扮男装从军的奇女子,当地人叫她‘木兰将军’。”掌柜眉飞色舞地比划道,“这木兰将军生前却不是将军,只是个无名小卒。当年灵界大军攻入西陵,淳于的军队下令弃胥州而退守梁州,木兰将军却不肯放弃家乡,带着一队和她同样想法的士兵死守胥州五天五夜,灵界久攻不下,最终才选择撤军与先帝谈判。将军在那场战役里不幸身陨,因此才有了将军冢。”
掌柜说的这一战,苏雪衣倒是有印象。那时她率领军队一路攻入人界,到临近帝都的西陵已是长途跋涉,运送粮草的道路又被截断;胥州久攻不下,倘若再拖下去,灵界的军队就要支撑不住了。也正是因为这一战,苏雪衣才没有选择直接攻入洇华,而是在西陵与人界进行谈判;再之后就入了宫,成了两界第一个手握实权的灵族皇后。
她那时一直对敌方的将领欣赏有加,因为胥州并不是易守难攻之地,对方又是以少敌多,却用了各种各样的智谋与战略硬生生守了胥州五天。没想到对方不仅是个女子,甚至生前还不是一位真正的将领。
苏雪衣倒真起了些游玩的兴致,来都来了,干脆来个故地重游,正好也趁机看看魔灵会在什么地方作祟。
客栈的菜烧得很好吃,苏雪衣一口气吃了个精光,觉得此店不火实在是天理难容。酒不烈,闻着却很香,酒香里掺着清甜的果香,入喉时似初融的雪水,不经意地撩拨了一下味觉的记忆。苏雪衣拎着那一小壶酒,饶有兴趣地问掌柜:“掌柜的,这酒叫什么名?怪好喝的。”
掌柜哈哈大笑:“这酒可是我家自己酿的,名叫棠梨雪,姑娘喜欢就好!听说配方是几年前突然流传开来的,味道独特又容易制成,只要在冬日采棠梨果与雪就能酿出来。胥州郊野的棠梨树又多,如今几乎家家户户都酿着这么几坛棠梨雪,可以说是胥州的特产了……”
从听到“棠梨雪”三个字开始,苏雪衣的大脑就只剩下一片空白。
是慕容渊?不对,慕容渊十年前就已经死了,不可能会是他。
风无痕?不会,风无痕根本不喝酒,哪有什么闲心去研究酿酒之道。
难道是慕容栋?
苏雪衣又喝了一口酒,发现了些许端倪。这壶棠梨雪虽然喝起来和记忆中的十分相似,但味道似乎不如她曾经喝过的那么清冽,有一些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差距。若非她生前嗜酒,又对这种酒记忆尤为深刻,恐怕也很难品出这一丝微乎其微的区别。
苏雪衣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酒而已,又不是谁的专利,说不定就是有人误打误撞发现了一样的配方罢了。
酒饱饭足,苏雪衣付了钱,便朝着巫女庙去了。
十余年前花妖与金家一同葬身火海一事,至今苏雪衣还记得清楚。如今因果已结,金家在胥州早已不复存在,花妖也在火海里灰飞烟灭。胥州至今已无人知道当年发生过的事情,但胥州人却又开始信奉巫女,甚至这十余年来似乎比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她更好奇那座新修缮的巫女庙。胥州毕竟是小地方,没什么钱,虽说有那么一座巫女庙,可香火却并不旺盛,七百年来也没听说过有谁愿意花大钱去把巫女庙从内到外都整顿一遍的——毕竟大家都很穷,不等着巫女庇佑让自己升官发财就不错了,哪里会有闲钱去修一座庙?除此之外,她还挺想知道那座巫女像雕得到底有多“惟妙惟肖”的。
结果苏雪衣走到巫女庙的时候,惊得下巴都差点掉下来了。
这何止是“翻新”“修缮”,根本就是把原来的庙整个拆了,建了一个新的,完全是两档子事。
巫女庙的占地面积足足比从前大了三倍,已然成了一个旅游景点,来往上香祈愿的人络绎不绝。不仅如此,庙也建得比从前高了,碧瓦飞檐砌了两层,朱漆的墙壁间镶嵌着一扇两人高的大门,看上去气派十足。
修这庙的人一定很有钱,不,是相当的有钱。
苏雪衣买了几支香,耐心地在人群里排起队来,仿佛真是个来朝拜巫女的信徒。
日头正烈,太阳下的人们热得汗流浃背,空气里却闻不到多少汗味,唯有檀香与烧香的沉郁气味在半空中萦绕,压下了所有的烦躁与不宁,又不至于让人头晕目眩。这地方的通风做得非常好,想来应当是在屋子哪个角落里贴了通风畅气的符咒,修建的人似乎很上心。
苏雪衣等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快到巫女像的跟前了。那石像修得十分高大,她站在门槛外使劲儿抬头,也看不见石像的全身,只能望到胸口的位置。
庙内的人正在上香,随后回到蒲团上,对着巫女像端端正正地磕了几个头,双手合十在胸前默念。苏雪衣等到队伍往前了一些,还没跨进门槛,忽然听到墙外头传来一声震耳欲聋呐喊:“走——水——啦——”
这声音离得不远不近,却因为庙里太过安静,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平静无波的巫女庙里似一滴冰水落入了油锅,刹那间热火朝天地沸腾起来,里面的人不知道哪里走水,只唯恐殃及池鱼,争先恐后地从里面跑出来。
巫女庙那扇小小的门立刻便被鱼贯而出的人挤满了,苏雪衣恰好一脚跨在门槛上,被里面冲出来的人踩了一脚,失了平衡,又让不知道什么位置的人胡乱推搡了一把,措不及防地向后跌去。
随后,令她始料不及的事情发生了。
眼前的世界却忽然一阵天旋地转,仿佛水面上被打碎的倒影般泛开涟漪来。苏雪衣并没有一屁股摔在地上,然而只是一眨眼恍惚的功夫,待她恢复清醒时,面前的景象却已然变了副模样。
她面前是一片长满狗尾巴草的荒地。
巫女庙不见了。
苏雪衣愣了一下,才发现视角低得离谱,似乎她此时正趴在地上。她想要起身打量四周,却发现自己似乎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权,四肢不听她的使唤了,就连视野也越发模糊起来。一种熟悉的蚀骨疼痛缠绕上了她的身体,苏雪衣几乎是下意识地全身一寒,但很快又清醒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四大圣物作为灵脉力量的凝聚,自然也都有着其独特的能力。玉龙角就有着回溯记忆的能力,使用玉龙角的力量触碰某件物品,就能以幻境的方式重现这件物品与其主人有关的回忆。苏雪衣前世甚少使用玉龙角,对此能力也只是略有所知,现在无故触发,恐怕是因为玉龙角碎了,能力也变得极其不稳定,不知怎么就把她带进这过去的记忆里来了。
她现在的神识想必是在那件不巧被玉龙角触发了能力的物品的主人身上,因而回忆也是通过这个人的视角所见,她自然也会和回忆的主人感同身受。眼下这人似乎已经被魔气侵蚀入体,眼看就要活不长了。
而后,她模糊的视野里便出现了一个身影。
一个十分眼熟的影子。
但她还没看清那人影是谁,回溯幻境中的场景很快就变了,苏雪衣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一个声音道:“你会雕塑啊,好厉害!你雕的这是什么?是只狗吗?”
另一个声音从她口中发出,波澜不惊地解释:“这是老虎。”
“……”
许是这玉龙角稀碎得太厉害,就连记忆也看不全了,那段对话还没说完整,在苏雪衣耳中便成了一片刺耳杂音。她眼前的画面疯魔了似的胡乱切换,一会儿是草地,一会儿是城镇,一会儿是人群,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如高速旋转的飓风般搅成了一片杂乱无章的色块,苏雪衣半点没看清发生了什么。耳边却一直有零零碎碎的对话,声音不大,同样的杂乱无章,却清晰得不可思议。
“我替家中老小求求姑娘,再留一阵子吧!”
“姑娘菩萨心肠,求姑娘垂怜……”
“求求姑娘……”
那些声音时而大时而小,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密集的窃窃私语让苏雪衣听得头皮发麻。但对话的内容却在变,从最开始的尊敬、哀求、感激,逐渐变成畏惧、顾虑、猜测。
“她会杀了我们……”
“你们听我说,她根本不是人……我认识她已经二十年了,如今我孩子都生了两个,她却还是二十年前那副样子……”
“她是怪物。”
“她是妖精。”
直到最后,是带着恐惧的反复的道歉。
在那些近乎癫狂的恐惧与道歉里,不知是不是玉龙角的能力忽然恢复了,苏雪衣眼前的画面骤然清晰了。
一个星辰暗淡的阴天的夜晚,没有月光的夜空漆黑如墨,古城却被灯光与火把照得恍若白昼。记忆的主人在古镇的街道上狂奔着,朝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跑,从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里挤出一条缝,终于看见攒动的人头中心围着一个少女。
少女被绑在高台上,低垂着眼睛,奄奄一息的模样。
她脚下是堆高的稻草。
离得最近的人呼啦啦跪了一圈,都不敢抬起头看她。为首的男人举着火把,颤巍巍地走上前,跪在地上朝着高台上被绑的人磕了一个头。“对不起……对不起……”他痛哭流涕地道,“你是好人,是活菩萨,可是我不能放着父老乡亲们不管。”
台下是呜呜咽咽的哭声和反复的道歉,分不清是什么人的。
男人不停地念叨着“对不起”,拎着火把的手颤抖着,却终于还是咬牙闭上了眼睛,点燃了稻草。火势沿着稻草一路欢腾而上,噼里啪啦的席卷过稻草堆,顷刻间便淹没了少女的躯体。
苏雪衣明明没有感同身受,却不知为何看着火焰里的人,仿佛真切地体验到了她那一刻的所有感受——魔气在体内游走的细密疼痛,火焰灼烧过皮肤的热辣剧痛,感官被高温扭曲之后的麻木,还有迷茫、愤怒、悲伤、怨恨。
那些埋藏在不堪过往里的疮疤在这一刻沸反盈天地活了过来,仿佛饥肠辘辘的恶鬼,一拥而上地分食她破碎的灵魂与肉体。
人群里响起一片期期艾艾的哭声,有更多的人跪了下来,流着泪朝着高台上被火吞噬的少女磕头。人群的影子被冲天的火光扭曲得面目全非,如同刽子手在狞笑。
他们的手上分明沾满了她的鲜血,哭声听起来却真情实意。
苏雪衣以局外人的视角看着这一幕,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讽刺。
烈火席卷而过,留下一地灰烬与荒芜。
愈演愈烈的火焰像片翻滚的赤色泥沼,热浪在血色般的浓烈火光里向外荡开,枯草被燃烧殆尽的刺鼻气息在空中逐渐消弭后,露出的却是一尊雕得拙劣的石像。两人高的石像立在一座草搭的破庙里,依稀看得出是女子身形,一张脸刻得模棱两可。也难为雕刻之人这把老虎雕成哈巴狗的水准,雕一座巫女像怕是用尽了毕生所学,再丑也是情有可原。
有识字的人认出庙上牌匾写的是“巫女庙”三字,过路的人低声议论。
“这是谁搭建的庙?”
“拜一拜也好,万一她生前含恨而死,魂灵找上门来……”
“嘘!”
渐渐地,来烧香的人就多了起来。茅草搭的破庙被人用石头重新修整了一番,小小的破庙里香火不断。祈愿的人们带着新鲜的贡品,穷得挤不出几滴油的小城镇愣是把满盘鲜果都堆在了巫女像的面前。他们争先恐后地向那座没有生命力的石像表达着自己的悔意,请求她的宽恕和怜悯,希望她在九泉之下收到他们的贡品能够活得滋润一点。
然而几十年过去后,这样的声音便也渐渐少了。
连带着来祭拜巫女的人,也渐渐少了。
光明辉耀的事物总是被万世铭记,而见不得光的东西往往在讳莫如深里模糊,最终掩埋在滚滚历史长河的波涛中。
从前苏雪衣会觉得人类挺有趣的,人活着的时候不报恩,死了却做这些无用功。后来她才逐渐明白,那些功夫不是做给死人的,是做给活人看的。
那些跪在巫女像面前请求原谅的人,不是在求她的宽恕,而是在求自己良心的宽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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