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如晦等了良久, 不见对方有何异样, 正觉奇怪,忽又想到一种可能:这傻夜叉该不会不知琼霄宫分紫琼青霄二派?
渺云境内有两座高峰,一曰丹霞,一曰碧芝, 外界赞云“紫琼栖丹霞, 青霄宿碧芝。”
他欲说些什么,但听孟琅华相问:“你调息了五日, 可还记得掉进来那日是什么日子?我也不知自己在这困了多久。”
“那今日应是九月初八,我跌进此处那晚, 为九月初三。”
“啊, 都半个月了,我是八月二十二晚掉下来的。”孟琅华轻叹了一口气。
声音很轻,方如晦还是极为敏锐的听见了,悠悠的叹息,莫然就使得他放软了声音,宽慰她道,“别怕, 再坚持些时日,我就带你出去。”
“……好”孟琅华的眼眶有些发热,除却养父母外, 他是第一个不排斥她的人。
似又想到了什么, 方如晦继续同她说话,讲经史典籍, 讲山水游记,讲民生风物。
孟琅华听得极为认真, 这是她活了十七年来听得最广泛的东西, 养父母对她很好,但女子不得上学堂,这之前她连书都没读过几本。
她向往他说的大千世界,甚至想到出去之后,她就要学着撰写游记的人那样,到处游历,去感知各处的山水风俗。
听到感兴趣或不明白的便细细问他,方如晦颇为耐心,一一为她答疑解惑。
讲到诗经,听得“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一句,孟琅华惊奇的发现其中有他的名字,于是笑问,“风雨如晦,是不是你名字便取自这里?”
“然也。”方如晦不由浅笑。
思索片刻,他顺势循循诱导,“‘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即见君子,云胡不喜。’诗文所讲,在动荡的乱世中,人们都盼望有不失气节的君子,能够挺身而出,解危救难。”
“就像……夜叉扰乱了世间,所以你们的‘君子’要将,身为异族的我们,赶尽杀绝这样?”孟琅华似懂非懂,只是突然觉得心脏有点难受,这种感觉又让她想起了被世人所厌的时候,她失落的发出悲泣:“是不是因为我不是人,就必须得死,因为我是夜叉,就注定不容于世?”
洞内漆黑,方如晦一直注视着她在的方位,即使看不见,他还是想象得到孟琅华黯然的神情,他有些不忍。
但是她总得面对这个问题,他若今日不敲醒她做出抉择,走上他们认可的道路,日后,她终会被其他偏执的除妖者杀死。
“并非如此。”忧心会冲击她的心神,他声色平和道,“是人或是夜叉,都不重要;仙门要铲除的夜叉族,是因他们生性凶戾,残害人命。”
“你与他们不一样。”方如晦放缓了声音,“你由人养育,受教于人,习性思维全然是个‘人’的样子。”
“孟琅华,你是人。”方如晦柔声说道。
“我……是人?”孟琅华心中一震,险些掉出眼泪,怕自己忍不住哭出来,又以笑掩盖,“你说我……我是个人?”
方如晦继续宽慰:“不错,你从前是人,现在是人,以后依旧可以是人。”
太突然了,孟琅华有些接受不了,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人与夜叉的区别,人与夜叉可以和平共处,甚至连她,也可以选择做人。
脑中思绪纷乱,让孟琅华觉得十分复杂,她的头都要裂开了,她需要时间冷静一下,急切开口道:“我困了,我要先休息。”
方如晦明白,一时半会的确很难让人改变。他又何尝不是呢?
起初掉进来,方如晦感知她非是人类,若不是身负伤,又不知对方底细,才巧言稳住她。不曾想之后相处,她竟是这般纯粹,虽然出生是夜叉,到底本质不坏。
仙道贵生,她之生命,他们没资格毁去。
又过了两日,自那天之后,孟琅华没同方如晦说过一句话。
第三日,方如晦喊她,可以带她出去了。孟琅华才细声细语低估了一句谢谢,方如晦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我说我想明白了,那天你说的,”孟琅华一鼓作气,“你所言无非是想让我不要成为他们那般,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末了,她微笑,话语真挚:“方如晦,谢谢你,我是人。”
她知道该怎样做。
仇恨是个圆环,没有豁口。
一旦她去复仇了,杀戮将无休无止,之后也会有人来找她复仇。
循环往复,不可休矣。
她想起,母亲临终前深望她的那一眼,眼神里没有怨恨,全是对她的疼惜,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让她好好活着:“人都要死,不管活得如何,最后总归是要死,你不要哭,不要伤心,快走,好好活下去。”
方如晦轻笑应好,“你选择了做人,那就秉承人性善念,这才是人活着的意义。”
孟琅华想了想,把系在腰边的葫芦解下,拿给方如晦。
她不必去寻仇,这里的焓笼水对她再无用处,于常人而言是良药,若是属性相冲的琼霄宫人沾上,则会亡命。
念及方如晦并非后者,又这般谦儒和善,她没什么可馈赠的,这个便是她这几日学得的投桃报李。
方如晦听她说的真诚,不疑有他,接过一饮而下;随后捏指虚空比划数下,破了结界,揽住孟琅华腰身,催动掌力,腾身跃出瀑布。
久在黑暗中,孟琅华双眼一时未能适应强烈的日光,不自觉将头埋在方如晦怀中,听得对方言及出来了,她才缓缓睁开眼。
此后,孟琅华再也忘不了那一幕。
她睁眼,入目便是他白净的衣裳,她脑中一轰,那衣上的冰裂梅花暗纹似有个幽深漩涡,将她狠狠卷入溺毙。
这一刻,她无比希望在洞中出来就失明,如此,她就不会看见,看见……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她想起杀害父母的那两个人,所穿衣饰,冰裂梅花暗纹的白色衣袍,与方如晦所穿一般无二,唯有衣衿处,他们是绛紫色,而他是天青色。
她想起曾听到过夜叉族的对话:“琼霄宫素分两派,紫琼派主符箓武修,青霄派主丹鼎医术。这些天,他们武修被伤重待医道来援,偏偏医道又被我们拖住了,这回看他们如何自保。”
想起方如晦自报家门时的坦然:“方如晦,青霄派,住碧芝山。”
忽然,她就抑制不住泣出声来,更不敢去看方如晦。
如何就这般蠢,都是她愚不可及,是她害了他。
方如晦拍拍她的头,抚慰:“其实与你无关,我伤的太重,左右也活不了多久。”
方才出来动用真气,让他现在极为痛苦,他忍着不适把孟琅华拉开,柔声道:“那日我青霄派,来槐庐山援助此前被困的仙友,上山途中遇到夜叉族的突袭,我同两个师兄引开它们,其他人顺利进去,之后我双目受创,心脉重伤才掉进的山崖。”
“你都知道?那你一定有办法配制解药对不对?对的,对的,你是医术无双的青霄派散史,你告诉我需要什么,我去给你找来。”孟琅华急急呼喊。
“没用的。”这时候,他脸上还是挂着笑,眼尾斜斜上翘,本是双很好看的眼睛,可惜瞎了,眸光无神。
“你听我说,以后你去看过的世界,可以的话,书于纸上,在每年的今日焚于我墓前。”
这是方如晦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她将此奉为圭臬。
五百年间,她活成了他希望的样子,写了五百封书信,年年如此,焚烧于此。
天幕光影渐息,隐有女声如泣如诉念着一句诗经: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即见君子,云胡不喜。”
方如晦,从此无需阴阳相隔,我终于能来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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