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爹爹。”陈沅的心头微微一动，她凝眸看着父亲的鬓角，隐隐生出的白发让她的心头忽然泛起了一阵酸楚。她本就是父亲老来得女，母亲又早早亡故，因而他对她总是百依百顺，但凡是她提出来的要求，他几乎从未曾拒绝过。陈沅忽然觉得，她从未真正的了解过面前的这个已经年过半百的老人，更没有过一点点……真正为他分忧的举措。

想到这儿，陈沅的手不禁轻轻地将陈煜的大手握住。她扬起了唇角，笑容中带着几分温柔：“沅沅明白您的意思，今天晚上，我一定准时赴约。”听到她的回应，陈煜轻轻笑了笑，在女儿的手背上轻柔的拍了两下，便嘱咐她回屋去准备。他并不知道，他方才话语中的意思她究竟明白了几分，也拿不准究竟是不是应该让她顺遂心意，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不过比起这些，现在更令他担心的，却是上海这风云变幻的局势。

今天既然答应了张万霖，想来以后，他怕是要和永鑫公司捆绑在一起了。也不知道，这样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

是夜，街上已经没有多少来往的人群，只有清冷的月色依旧徘徊在空荡的人间，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英租界内一处灯红酒绿的大楼。闪烁变化的霓虹灯光似乎要将那黑暗的天幕一起点亮，夕阳乐曲的声音透过那一层层的大门，将寂静的夜打破。欢呼声与寒暄声一齐出现在夜晚，一同传来的还有混杂的酒精气息。

陈沅是被商会副会长的女儿杜美慧拉着走入到这歌舞升平的新世界当中的。她仍旧穿着白天的那件旗袍，搭配着淡粉红色的披肩，长长的辫子垂在肩侧，一副清纯的学生打扮，看起来竟与这灯红酒绿的繁华之地有些格格不入。

“你怎么穿成这样啊？”一旁一袭大红色裙装的杜美慧看着陈沅，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她愣了好半晌，才带着几分打趣的伸手轻轻戳了戳她的前额，似埋怨又似玩笑一般的开口道，“都说陈家大小姐不食人间烟火，现在看来还真是所言非虚啊。你放眼去看看，哪有一个人穿成你这样的？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把你从修道院拐出来的呢。平常看着陈伯伯也没有那么保守啊，怎么你偏偏就这么……”

她越说越激动，一双眼眸中带着十足十的恨铁不成钢，只恨不能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穿着陈沅的身上。陈沅方才入了新世界，已经被这闪烁的灯光和扑面而来的各种混杂的酒精气息弄得直犯头晕，自然也没太认真听她说些什么，不过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点头附和着，思绪早就已经飘到了九霄云外。

“哎，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杜美慧见她半天没有回应，不禁顿住了脚步，横身上前挡在了她面前，一双脸上写满了不满。陈沅几乎要同她撞上，这才忽然反应了过来。她慢慢的抬起了头，轻轻蹙了蹙眉，似乎对这喧闹的环境还带着几分不适应。杜美慧自然是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她刚想开口，却见原本聚集在一起舞蹈的男男女女们，却忽然都停下了脚步，不约而同的向两侧退去，给舞池的中间让出了一条道路。伴随着戛然而止的乐声，一个并不算十分响亮，但却足以让所有人停下手头正在做的事情，等候着他的到来的名字，传入了陈沅的耳中：

“张大帅到！”伴随着那声音的落下，数十位黑衣短打扮的男子簇拥着张万霖慢慢的向舞池内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向着来往的各位要员打着招呼，不时也有艳丽佳人上前同他寒暄几句。陈沅自然也看到了张万霖。他现在正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衫，外披着一件玄色的衣袍，灯光打在他的脸上，一双眯起的桃花眼正看着面前一位穿着甚是性感的舞女，宽大的手掌已经落在了那女子的腰间。他的唇角微微扬起，笑容似是满意、似是挑衅。

“美惠、沅沅，你们终于来啦！”今日做东的原是商会一位成员的儿子，他见到两人正站在不远处，急忙快步走了上前，手中还不忘从侍者那里接过两杯红酒递上。“谢啦。”杜美慧随意的接过了他递上的酒杯，凑近唇边轻轻的抿了一口，面上露出了几分欣然之态。少年又把目光转向了陈沅，一双眼眸中似乎带着几分热切的期待。

“沅沅，你也喝一杯吧。你好容易才来一次，我……”少年的眼眸中似乎带着几分青稚的感情，白净的面颊上也带着几分红云。他微微把手臂向前推了推，示意站在面前的陈沅伸手去接。“抱歉，我……不喝酒的。”陈沅微微后退了一步，脸上的笑容中带着歉意，却也不乏些许尴尬。面前的这个少年……本就已追了她许久。她并未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他。

“沅沅，你就……就喝一口吧。”那少年似乎还带着几分不甘心，再次将手向前伸了伸。一旁的杜美慧看到这样的情状，不由得笑了笑，心道那男孩却也真是执着，明明早已经被陈沅拒绝了不知道多少次，还要在这种她本来就不喜欢的场合来做不讨她喜欢的事情。也难怪，他追不到美人。

“想不到陈小姐也在这儿啊。”忽然，一个低沉的男声打破了面前略有些僵硬和尴尬的局面，三人的目光都不由得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方才还在舞池中搂着佳人跳舞的张万霖，此刻正迈着大步向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来。他似乎总是带着一种天生的威严，所到的地方，立刻变得鸦雀无声。方才还围聚在周围的人群立刻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了陈沅、杜美慧和那个送酒的青年。

“大帅。”陈沅自然没有想到他能在人群中发觉她的存在，当然更没有想过像他这样的人，会主动走上前来同她打招呼，一双眼眸中不觉有片刻的诧异。惊讶之后，她仍旧恭恭敬敬的向他服了服身，软糯清甜的声音与这西洋乐曲一起传入张万霖的耳中，似有几分格格不入。“为什么要改口？下午叫先生，我倒是听得蛮顺耳的。”张万霖看着她仍旧是那一袭学生打扮，不由得朗声笑了起来。伴随着两人距离的拉近，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气竟忽的传入了他的鼻息，让本已饮了几杯红酒，染了一层薄醉的张万霖顿觉心旷神怡。

“啊？”陈沅听到他的话，一时有些发愣，一双杏仁眼不觉已经抬起，带着几分疑惑的看着张万霖。她实在把握不好，眼前的这位张大帅说的这句话，究竟是真的喜欢听她喊得那句‘先生’，还是只不过是一句场面上的客套话。她把握不准，自然也就没法开口去唤他，只能带着几分诧异的轻轻‘啊’了一声，静静地看着他。

“我张万霖，从来不讲客套话。”张万霖却似是能够看出这女孩儿心中所思考的事情一般，勾起唇角轻轻笑了笑，再度上前一步，向着面前的少女伸出了手，“不知道我张万霖有没有这个荣幸，请陈小姐跳支舞？”他宽大的掌心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了陈沅的面前，让她忽然觉得有些不知所措。少女缓缓抬头去看张万霖，只见他一双眼眸轻弯，似乎带着几分笑意，正不紧不慢的等着她的回答。

若说其他人相请，陈沅自然是可以拒绝的。可……这个人，是张万霖啊。是连父亲都带着几分忌惮的张万霖。况且……陈沅的目光淡淡的扫过了身旁那仍旧端着红酒杯，却早已经是目瞪口呆的少年，脚步已然上前一步，那温软而细腻的小手，轻轻的搭在了他的掌心之上：“原是我的荣幸。”她话音尚未落下，张万霖已经迈开了脚步，径自牵着她向舞池中走去，只留下了一脸错愕的杜美慧和那个端着红酒的青年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那少年慢慢转过了头，将酒杯放在了面前的长桌上，唇瓣轻轻颤动着，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却也半晌没问出来。杜美慧看着已经走到舞池中央的张万霖和陈沅，又淡淡的扫了一眼那一脸惊愕的男青年，轻轻笑了笑，向他说道：“你别问我，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她话音一落，便径自向着旁边走去，与其他相熟的几人打着招呼。那少年又转过头去，看了看舞池中的张万霖与陈沅，随即迅速的转过了身，不知是伤感还是愤懑的走向了别处。

舞池中的音乐此刻已换做了华尔兹，那西洋丝弦乐器的声音，似乎天然的带着几分华贵。陈沅的手此刻正被包裹在张万霖那宽大的掌心之中。他的手掌上带着一层薄薄的茧子，略有些粗糙的皮肤将她的手摩擦的有些发痒。或许是从未和其他陌生男子有如此近距离的接触，陈沅只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幸而有灯光的掩饰，才不见得太过明显。

张万霖正垂眸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孩儿。在时明时暗的闪烁的灯光之下，她的脸颊显得分外灵动而清秀，仍旧带着几分婴儿肥的脸颊虽然还有些许稚气未脱，却已经不影响她是个美人的事实。那一双柳叶弯眉，一双杏仁眼眸，一点丹砂朱唇，实在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太过于可爱，再加上那软糯的如同杨花一般的声音，真真是一个人间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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