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色稍明,沈离便悄悄出了城,白萱心想,沈离早与千魂结契,并非说舍就能舍,何况千魂已是天下罕见,便是再寻神兵,又能高明到哪去?为了稳妥,一纸传书便至了庆州。
叶凌初收到书信,得知了泉城那边的情况,但凌岳不在,她身边无可用之人,便将信抛开不顾,无论沈离意图何为,她都不能让黎歌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门外忽然就来了一位侍女,说是楚夫人要见她,她便先随着侍女去了。
楚夫人端坐于书案前,手中正把玩着一只玉匣,见她来了,便笑吟吟的起身,将那玉匣捧到了她眼前。
“夫人,这是……”叶凌初狐疑的望着那只玉匣,并未伸手去接。
“除了小念,这碧血丹应该也是你造访庆州的缘由之一。”楚夫人微微含笑,那双和煦的眸子,仿佛能洞悉她内心一切隐秘。“我想你面容大改并非全因沂云珠,而是身中鬼毒吧。只是我不明白,你既有沂云珠在手,这点残毒又岂能困绕你?”
叶凌初静默无语,心头却微澜渐起,当年东方为了让她逃开沈离,将所剩功力尽泄于她,虽是拳拳真心,无意间也将一半鬼毒分化到了她的体内。
为了东方,也为她自己,她一定要回到那一片魔域之中,回到姬如雪的身边,一点一滴缓缓图之,但对于身中鬼毒的她,最最缺乏的莫过于这时间了,所以在为人窥破之前,她必须要再找一人,分渡一半鬼毒出去,再慢慢寻求解救之法。
“那个替你承受了另一半鬼毒的人,是谁?”见她如此,楚夫人心里哪还有不明白的,登时又气又恼,厉声逼问起来。
世人皆说,姬如雪才高于世,横绝千古,武功、医术、毒术、蛊术无不臻于极致,叶凌初能有这分体化毒的法子,真是多亏了有此名师。
“我问心有愧,”叶凌初凄声一笑,那双清凉沉静的眼眸,早已被泪水无声浸透。“这些年来,我已用尽方法为她调理,她的身体看似无恙,实则日渐衰弱,无奈之下,我唯有强借沂云珠,为她增添寿数,以期地狱花开之日。”
这个秘密,叶凌初已守了整整八年,她曾发誓会将这秘密永远封存,可是不明白为什么,面对楚夫人的诘问,她却有了一种不吐不快的错觉。
或许,背负秘密而活着,太痛苦了,偏偏她这一生,满是不可言说的秘密。是她太孤独了吗?还是她已病入膏肓。
每每想起此事,她都无比痛恨自己,无数次在心里恶毒的诅咒着自己,无数次想杀了自己,然而,她早已是不死之身。
东方,若你还活着,见到这个不人不鬼、肮脏丑陋的我,一定会失望吧。
地狱花?楚夫人沉浸于那份震惊之中。不错,除了这碧血丹,还有一物或许也能攻克鬼毒,那便是盛开在紫断山的地狱花。只可惜那里终年瘴气弥漫,毒物纵横,人烟早已绝迹,便是使毒圣手,也是不敢踏足的。传闻此花以腐骨为食,色如鲜血,八年方能一展,花期极为短暂,因而世人将它称为地狱之花。
但这仅仅只是一个推论,千百年来,地狱花开了无数个轮回,也不见谁能采摘下来,便是像姬如雪那样自负之人,也从未尝试过以地狱花来入药。
“那地狱花你绝不能碰!更不许再借沂云珠为他人续命!你要知道,沂云珠乃上古神物,而你只是一介凡人。姬如雪是何等天才的人物,尚且免不了受其荼毒,更何况是你!”楚夫人厉声呵斥道,径直拉过她的衣袖,不由分说便将玉匣塞进她手里,态度之强硬根本不由她拒绝。“你把碧血丹拿去,先把那孩子治好再说。”
“夫人,我不能接受。”
即使楚夫人家学颇厚,精于这炼药之道,但她也听楚念提起过,这碧血丹极为珍贵,夫人十年心血,也不过偶成一粒。
注意到她说的是不能,而非不愿,楚夫人不禁挑眉,立刻冷了神情:“为何?”
“因为夫人的条件,我不能答应。”据黎伯伯生前所言,他与夫人皆出自长山一派,两人出走之后,长山派便由夫人胞兄接掌。而三年前,姬无夜以不归剑客之名杀上长山,满门老幼悉数惨死剑下。
夫人为何要拿出这珍贵无比的碧血丹,她心里再清楚不过。
“这样的事情你并非没有做过,如今姬无夜视你为此生宿敌,你为何不杀?何况姬氏一族祸乱朝纲,搅弄江湖,就算是为了你的母亲,你也不该迟疑。”
“够了!”叶凌初平稳的呼吸声骤然加剧,眸中杀气渐涌,一字一顿的警告着对面之人。“不、许、提、她。”
“只要你杀了姬无夜,这碧血丹自然为你所用,我也绝不会向任何人提起,你将此丹用作何处。”
“我可以杀了你之后,再抢丹药。”
“有念儿在,你不会如此的。”楚夫人一笑而罢,她毕竟是一个正经商人,说到讨价还价,叶凌初也未必是她对手。“你不愿我谈论你的身世,那我便不提了。但对于念儿来说,比起未曾谋面的你,她更愿意信我这个母亲。”
呵,二十年的母女情分,终究也抵不过那久远的仇恨。叶凌初心下凄然,慢慢逼近她的方向,周身戾气翻涌。
“你高看了自己,也高看了楚念。”
望着脖间那双骨骼分明的手,夫人竟勾唇一笑,缓缓合上了眼睛,尽管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越来越苍白,但那份从容与笃定,却是从未改变。
她相信叶凌初不会杀她,也承认自己手段阴暗,但长山派是她从小生长的地方,她的亲人、朋友都在那里,她和黎师兄旧年两小无猜的美好,也在那里。
覆灭之前,哥哥还曾写信给她,说嫂子不日便将临盆,那字里行间,都洋溢着初为人父的喜悦。哥哥或许不是一个合格的掌门人,却一直是一个称职的兄长与丈夫。接到信的那一刻,她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哥哥从未放弃过寻她。
可惜一夜之间,长山派便毁于大火,门中之人悉数惨死,她的哥哥,她的旧友,甚至于她即将临盆的嫂子,身上都无一例外的布满恐怖的剑伤。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地狱般的场面。
姬无夜,便是你有万般借口,也不该如此斩尽杀绝。
退出江湖已经多年,武艺早已生疏,只好默默这样隐忍,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是个心宽如海的圣人,仇恨的火焰藏于心中,经年未灭。叶凌初的到来,不过是让那堆火烧得更旺罢了。
她一定要报这个仇,哪怕会伤害楚念。
一刹那间,她们四目相对,望着夫人眸中那无以复加的痛苦,她竟全部感同身受,便匆匆放开了手。
身后剑气凛冽,一路呼卷而来,直刺她的后背,叶凌初微微侧身,躲开了那致命一剑,冷冷盯着持剑之人。
楚念一剑落空,并不意外,脚下连踏几步,便稍稍转了剑锋。一点寒芒逼近眼前,叶凌初心头微恼,两指稍一用力,便将那杀气凛凛的剑锋攥在了手里。
“够了。”
楚念不答,立时弃了那柄剑,分出一掌,全力击向她的胸口。叶凌初没再闪躲,硬生生将那一掌挺了下来,一根被隐在掌心的银针,瞬间刺入了她的心脉。
“你……”
叶凌初初时不以为意,因为以她的修为,楚念根本伤不了她。直到楚念收招,她才觉出异样。没想到楚念出招会如此狠辣,先前那几招,虽也是招招致命,却并不难破解,但这最后一招明暗双杀,阴险至极。若她不是不死之身,此刻便是不死,也会生不如死。
“于你而言,逼出银针当不在话下。”
叶凌初无声一笑,将心脉附近的几处要穴封死,稍一运力,体内银针便刺肉而出,钉入一旁的红柱。
“第一记杀招,是你不该居心叵测,肆意搅弄我的家事!”
“第二记杀招,是你不该觊觎我母亲十年心血!”
“第三记杀招,是你不该对我母亲狠下杀念!”
三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淬了毒的针,狠狠得刺进她的心,所带来的痛苦,竟是刚才的百倍千倍!望着那对紧紧相依的母女,叶凌初眼前一片模糊,只觉这一切仿佛都不真切。
“自入庆州以来,蒙贵府盛情,已叨扰数日,告辞。”
她突然放声大笑,自己纵横一生,自以为看透一切,一颗心早已坚如铁石,世间万种,皆难再伤。如今,却在楚念手中,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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