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知道文家小姐为何要留下。那是她心里的一个结,从小到大长了十几年,说她说摘就从心头上摘了,没那么容易,不可能的。”
珍娘说得很平静,好像跟自己不相干,若不是福平婶一路知情,绝不会相信她在提到的人,是自己夫君的暗恋者。
“虽然现在她说离开,其实人走了,心还留着。不然为什么一定要到咱家来住一宿呢?”
福平婶哼一声:“这心思我知道,不就想看看您跟老爷过得怎么样吗?鸡蛋里挑骨头,若有一点不好,放大百倍,心里就舒服了呗!其实全是自欺欺人!”
屋里文苏儿紧紧咬着罗帕,又气又羞,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珍娘竖起手指,示意对方噤声:“知道就行了,何必说出来?你也看到了,我和老爷并没因为他们来就怎么样,倒是他们自己,落了个难堪。”
福平婶还是不服:“那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收留下她!她是存心要给您和老爷添堵的!”
珍娘勾唇浅笑,完全是满不在乎的语气:“我气通血顺,没一处有节堵,怕什么添?倒是她,若就这么走了,只怕气不顺人不爽,犹如脓头,不挤出来,只有变得更大,最后成肿疥,顽疾不消。”
福平婶将头颈一拗:“那怕什么?将来还能见面不成?让她跟哥云游云,三年五载不回来,还通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呢!”
珍娘的脸色微微一变:“将来?对啊,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山不转水转,人跟人之间的缘分,有时候不是觉得断了就断了,今天看看要远离,明天兜一圈没准就又遇上了。”
这才是真实目的。
与其放着隐患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越涨越大,不如将它安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再说,她总有种感觉,自己与秋子固这种世外桃源的生活,可能并不会持续得太久了。
老天派她穿越到这里,可不只为了种菜养花,洞里神仙似的过一辈子的,似乎,还另有安排。而眼下这一切,无疑是为了这种安排,做准备。
所谓先抑后扬也。
而文家两兄妹,恐怕也不会这么早就退出自己的人生轨迹,很难说,将就此与他们不再见面。
女人的直觉总是很准,不只限于男女关系方面。
福平婶一怔,心里咯噔一声:“呀,夫人,您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要出什么事了吗?”
珍娘反应过来,是自己失言了,没根没据的事,何必让下人也跟着担心?
她马上笑起来:“看你,说风就是雨,谁说要出事?!我不过这么一提,本来么,人生的事,难说前后,我也不是菩萨你也不是仙,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留下文小姐吧,放心,我会把一切都照顾好的,没事。”
没事。
当然没事。
然而这句话说出口时,胸口莫名其妙一紧,是怎么回事?
珍娘很清楚,真正让她隐隐不安的,绝不是文苏儿的存在。
这一年,实在过得太顺利舒服了,而自己的命运,往往不会如此平坦顺利。
不会。
福平婶有些糊涂地看着珍娘:“夫人,您这打得什么禅机?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明白?”
珍娘笑眯眯地轻推她:“不明白就对了,我这个人,是很有深度厚度的,哪那么容易让你们看透?去,叫虎儿拿扫帚来,你再取些热水来。”
福平婶嘟嘟哝哝地走了,满心满眼的不情不愿。
等进了房,珍娘对文苏儿兔子似的眼睛,视而不见,默默递过去一叠子细纸,文苏儿不想接,可湿透的罗帕不让她有拒绝的机会。
待梳洗过之后,珍娘替她重新铺面施粉,温柔体贴,文苏儿终于忍不住了。
“夫人!”她接过珍娘的手:“我其实……”
珍娘柔声打断她:“别说了,看,眼眶又红了不是?才抹好的脸。”顿了一顿:“我也不是为了你,其实,我是为我自己。等以后,你就明白了。”
苏儿瞪着双大眼睛,懵懵懂懂。
到底还是小姑娘,总觉得感情大过天,其实呢?人生还有许多别的风景,但都不会白白送上,想看到,得争取。
也是因为文苏儿被保护得太好,过得太顺,秋子固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失利,难免纠结不肯放。
留下她,让她多些经历,她会慢慢明白的。
“苏儿?”
文亦童在院里唤了一句,声音里不无担心。
珍娘握住文苏儿的手:“要不要再休息一会?”
苏儿摇头:“我好了。”
珍娘眯了眯眼睛,做了个鬼脸:“我就知道,文家的女儿,没那么脆弱。走!”
两人手挽手出来,文亦童竟看傻了眼。
“苏儿想留下,我就留下她了。”珍娘眉梢地微微扬起,轻笑着宣布:“文掌柜,肯放人吗?能放心吗?”
文亦童暗叫不好,连连跌脚。
这丫头真是顽固不化!
说好跟自己一起走,怎么要一个人留下?!她本就对秋子固心病难消,留下来天天相对?不出事就有鬼了!
真是惯坏她了!
所以说人真是奇怪。
他自己对珍娘同样难以忘情,却只记得别人的缺漏。若不是他想来这里住一晚,再看珍娘一眼,又怎么会闹出这样的事?
“怎么?真的不放心?”珍娘笑了笑,眼神明澈,眉目嫣然,她看上去一点也不担心,一步步走下台阶,裙摆上的暗色云纹如水荡漾而过,一身清冷风华顿时激起了文亦童心底的层层涟漪。
他低下头去,不出声地骂自己该死。
秋子固远远站着,当然他听见了夫人的话,但不意外,双手抄在胸前,微微地笑,笑得自信满满,笑得无所畏惧。
她喜欢留下那姑娘?那就留下呗!文苏儿对他来说就跟一路人没区别,去留都无所谓。
她的决定,他一向支持,配合,没有别的态度。
另外,说句老实话,夫人不按常理出牌的脾气,大家不是早就领教了吗?文爷怎么还一付生吞了蝎子蛋的模样呢?
文亦童一口气差点没接上,随即翻脸,几乎当时就要走,带妹妹一起走。
文苏儿当然不肯,好容易留下的,怎么能功亏一篑?!
都是一样的脾气,不肯相让的两兄妹就这样当面锣对面鼓的,吵起来了。
珍娘没说话,只留下文家兄妹在院里,拉上秋子固,走了。
苏儿这才拉住哥哥的衣袖,苦苦解释哀求,但此时的文亦童哪里听得进?挣开袖子,爆怒而斥:“你是为那个男人昏头了!你当自己是什么身份?!一个姑娘留在人家家里,脸也是不要了!我文家几辈子的老脸,都叫你丢尽了!”
文苏儿被骂得泪水涟涟,但瞬间爆脾气也回来了:“我怎么就丢了文家的脸?我怎么就不能留下?我又不是为了他!夫人都同意了,你跟着生哪门子不相干的气?!还是说,为她鸣不平?怕我搅得她不安宁?!”
文亦童怔住,看着妹妹梨花带雨却龇牙咧嘴的模样,忽然一阵凄苦。
彼此都是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又患着相同的心病,按说,本该同病相怜,为什么却不能互相安慰呢?
虎儿给珍娘和秋子固送茶水,她也听说了苏儿的事,自然怀着些担心,却见夫妻两人安安静静坐在房里,一个捧着本带图的书,仔细研究着什么,另一个则窗下临帖,一如往常。
虎儿做了个鬼脸。
天崩地裂山河断,我秋氏夫妇自是岿然不动。
身为这两位的下人,她只能佩服,佩服,再佩服的份儿。
“外头下雪了吗?”
是秋子固在问。
他没回头,却听见声音了,珍娘明明面对虎儿坐着,却一无所觉,埋首书上。
虎儿嗯了一声:“快了,天阴得厉害,北风又一直吹。”犹豫一下:“文家那边的院里,要不要去看看?这个天,可走不得。”
出了秋家庄,得再走十几十里才有人家,这样的天气,十几里那就是一整晚的事,难不成文亦童要睡在马车上吗?
他肯,车夫与马也不肯吧?
听庄里的佃户们说,去年年头就冻死过一个人,也是这样的天气,一个冷天,阴霾中飘起了小雪,田埂上不知什么时候就躺下一个人,转眼间积了一厚席的雪,到天明时,已经冻成倒卧下的一块石头。
这种事,可开不得玩笑。
秋子固不说话了,他专心笔下。
最近在临柳体,虽也是从王羲之、欧阳询一脉相传,但取之精华,朴而力,且又工,最为大方,有了它作底,再是变体都入不了旁门左道。
秋子固要的就是这个,简单而纯粹,他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
这一轮,就该夫人发言了。
“不会走的。苏儿会劝下文掌柜,放心。也别去看,看了反而坏事。”
珍娘并不抬头,依旧将视线集中在书上。
真奇怪,明明这里写着本地出产,可怎么翻遍了后山,就没见过同样的植株?!
虎儿吐了下舌尖,悄悄退出房去。
行吧,那就这么办。不去看,也一定会留下。
嗯,这个家里,只有夫人说了算,说也奇怪,她料事如神的,倒也没出过差错。
同样大发脾气的,还有一个人。
福平婶在厨房里冲东掼西,很有不摔几个不会放过的意思,锅碗瓢盆皆瑟瑟发抖,连同她当家的男人。
“算了婶子,”钧哥不亏是珍娘的亲弟弟,反是快快活活的,一屁股坐案板上:“您就别跟着操八杆子打不着的心了!她留下就留下呗!我姐不是说了嘛,没事,她搞得定。”
福平婶一挥锅铲:“给我下去你这没良心的小猴崽子!你是不是姓齐?!你帮不帮你姐?!亏你还有脸说出这种话!”
钧哥捞起块烙渣就走:“哎呀看这婶子,鸡毛病又犯了!我说福平叔,你可得好好管管!我姐说了,但凡女人到了这个年纪,那是通通都不跟你讲道理的……哎我走我走!哎别打我说婶子你真打啊!”
轰走钧哥,福平婶依旧没好气,看见自家男人畏畏缩缩地靠在墙角,不由得又来气:“你说你这个人!也算是个出得着力的男人,怎么关键时刻你就是死的了!”
福平赔笑:“我又怎么了?”
“你怎么就不去说句话?!”福平婶有气没处撒,只好冲自己男人。
福平哭笑不得:“我的好婶子,我去说算什么事?”声音一低:“我看你也别跟着掺合了,难道夫人还不如你?”
福平婶气得捏着锅铲就过来了:“你说什么?!”
福平不躲了,眼睛迎上去:“我说,夫人难道还不如你?!你想得到她难道想不到?!”
福平婶手里的锅铲突然打不下去,半晌,悻悻地收下去。
男人难得硬气一回,福平婶这才冷静下来,奇怪的是,这时候气也平了意也顺了,又想了半天,才开口:
“话不是这样讲。夫人虽然那什么,样样都厉害,可她哪里晓得小女人家的那些心思?她的聪明,都是用在大处的。那位什么文小姐,我是看得出的,存心要让夫人和老爷没好日子过。弄不散他们,也总得恶心他们。这又是何必?”
福平这回简直要笑出声来。
“亏你平日还总说自己精明,你哪里精明了?!文小姐若能恶心得着老爷夫人,那她还会输在夫人手下吗?”
福平婶呆住,看着自己男人,不敢相信他竟说得出如此明事事通人情的话来。
难道自己平时都小看他了?!
福平还是头回看见自家婆娘的眼神,变得如此这般,怎么说呢,好像带着点,那什么?敬佩?敬仰?
了不起啊!你还能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一刹那,福平体会到飘飘欲仙的感觉。
但形势说变就变,瞬息万变的变。
“我说呢,”福平婶陡然转换了态度:“怪道上回张佃户家那小娘们来交年租,你跟她那么半天地说不完话!她跟自家汉子吵架人人皆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电光火石间,锅铲如剑直指福平鼻尖:“说!是不是在人家身上早练过了!所以刚才说得那么顺畅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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