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文苏儿看着夏娘子，一言不发。

夏娘子原本堆出的笑意，在对方的沉默打压下，分崩离析，她不知该如何开口问候这位大小姐，不开口呢又显得无礼，到底是第一次见面，日后还得相识颇长时间。

无奈之下，她只好看着珍娘。

珍娘不动声色：“妹妹，看来你耳朵着了风，我有好药，一会贴一剂就好了。”提高音量：“这位夏娘子，她给咱们送午饭来了。”

这台阶给的，文苏儿不下也不行了，虽然明显有调笑自己的意思。

“我耳朵没事，刚才是想别的事呢，哥哥也不知走到哪里了，”文苏儿勉强对夏娘子挤出个笑脸：“有劳妈妈。”

珍娘替她接上一句：“今后都要妈妈照看点啦！”

夏娘子立马笑答：“应该的事，大家都是自己人，说什么照看不照看呢？”

珍娘拎着食篮向屋里走：“文姑娘今儿头天到，少不得指点她些许。你只管去忙，这里我来。”

夏娘子心满感激地退出小院，到门口转身，才拍拍胸口，松了口气。

这小妞真难伺候！果然福平婶传来的话没错！

也就是夫人，看在她哥哥面上给这小妞三分面子，不然谁理她啊！

墨村是秋家庄产业，这里秉承的也是一样的规矩，没有贵贱，大家按职责行事，各司其职，说到伺候，那就只有暖房里的香草和山上制出的墨块，至于人，有手有脚的，要什么伺候？

至于看脸色，那更不必，秋家庄的主人从来只有夫人和老爷两人，你初来乍到的，对老人摆个臭脸，到底算哪块小饼干啊！

到底是初丁，看吧，一个月后再看吧。

夏娘子一边摇头笑，一边离开这座道路尽头的小院。

文苏儿习惯性地坐在桌边，看着珍娘略有些费力地将那只沉甸甸的食篮抬上桌面。

珍娘心里好笑，遂瞪大眼睛看住她：“喂！”

文苏儿一脸懵圈：“怎么？”

“你就这么干坐着等现成的是不是？”珍娘不客气地指着她袖在一处的手道：“十指齐全的两只手，只知道袖起来藏着是不是？”

文苏儿浑身一颤，这才站起来，帮着珍娘打开食篮的盖子，里头满满当当装了三层食物，最上一层是冷盘凉菜，中间热炒，最下则是主食与点心，中间放一大碗带盖的汤。

一样样端出来时，文苏儿终于忍不住抱怨：“你能不能别动不动就教训我？！我知道，这里没有丫鬟小姐，不能等人伺候什么的话，我都明白。但你对我是不是也太严苛了？”

珍娘忍住不笑，状似威严：“严苛？这就叫严苛了？你没见外头学徒进门是什么规矩？也就是我们秋家庄，不讲那一套，不然你想跟我进暖房，先得磕三个才行。”

文苏儿顿时想起隆平居从前收学徒的事来，不由得低头，珍娘看不清她的表情，不过似乎，她也在强忍笑意。

接下来两人谁也没说话，因为面前的美食太诱人了，而一上午的忙碌则更加重了这股诱惑。

冷盘八只，全是小碟，一半是冷荤，风鸡腊肉酥鱼酱肘子，初见没什么特别，一般年菜都有，不过用的卤就有些不同了，味很重，又有一股凛冽的药味，显见得与大宅是另一路数。

墨村的人，干的都是要出力气的活，自然味道要重些，宽油重盐些。

文苏儿本能地皱眉，不过很奇怪的，她很快地看了珍娘一眼，等到意识到自己是在看对方脸色时，已经迟了。

珍娘敏锐地捕捉到对方一刹那的举动，嫣然一笑：“别怕，吃起来没闻着那么厉害。香料是我改良过的，有妹妹喜欢的香草。”

文苏儿脖颈一拗：“谁怕了？！”

用刻意的硬拗掩饰刚才的顺从。

珍娘耸肩：“我随便那么一说，妹妹不怕那就最好。”

看在你渐渐学乖的份上，就给你面子，不揭穿你啦。

热菜中有一道红烧肉，香味最浓，瞬间夺走饥饿之人的眼球。

这是夏娘子的拿手菜，看家本领成品，珍娘再熟悉不过。与一般红烧肉最不同点就是烹饪过程当中不添加水，是用酱油、绍酒及大量的葱中的水分把肉焖熟。

珍娘第一次吃就迷上这股味道，从头到尾看过夏娘子做过一遍之后，成功将这道菜的做法学到手。

首先，上等五花肉切成小块，锅置火上，放油，油热后把肉块肉皮朝下人锅煸炒，加姜片儿、葱段、绍酒、盐、糖，煸炒得使肉断生，之后再煸一段时间，倒入适量的酱油，再煸一煸之后端锅离火。

然后，准备大量的葱，去根再多剥几层皮，切成葱段。

接着，取干净砂煲一只，底层用竹编铺满，防止肉糊沾锅，然后码一层葱段，把煸好的肉放在葱段上一层，在这层肉上，再码放一层葱段，再放一层肉。如此一层一层码好，最后，把砂煲用面糊环绕着盖儿封粘上，但是！

关键来了！

不封死。

如果热气大时就可以从虚粘的面糊中间透气。

接下来就是烧。

烧就更奇怪了。

砂煲不是放在灶上，而是放在灶下，更准确点说，是埋在灶膛灰里，松松地用炭灰笼上，然后不去理会。

没错，就是放在灶灰里。

一埋就是一天，整整二十四小时。

墨村的灶间跟大宅是一样的，日夜不停，家里人多，随来随吃，再说，又有大厨坐镇，时不时要研制开发些新菜式，也需要火头，因此，灶间总是热气腾腾的。

这样炖闷一天又不加水，肉酥松软，纯是原味，滋味可想而知。

当然这是夏娘子的成品，珍娘的改良版比这更强，她将灶灰换成手炉里用的炭饼，也就是把木炭砸碎成末儿，用米汤搅拌，放在一个圆柱形的模子里，用木制的锤子把它砸击夯实，再把它从模子里取出，晒干，干透之后的成品。

将炭饼点燃放在火盆里，再用炭灰覆盖其上，使它既无明火又保持燃烧状态。然后把砂煲放在炭饼上，一天一夜，算好份量，等到炭饼烧尽，就是肉出煲的时候了。

这样的做法，更精致细腻，也更适合珍娘这样有轻微洁癖的人。

不过，在吃到珍娘版之前，夏娘子的红烧肉已经足够让文苏儿惊艳了。

红红墩墩油汪汪，肉嫩而细，味足而鲜，五蕴七香，愈嚼愈觉得味胜椒浆，这时候，想念的，就是一碗白饭了。

放眼天下，横贯整个人类历史，红烧肉配饭一向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不明白这个道理就做不得厨娘，所以，夏娘子在烧这道菜时，总是要多盛些饭的。

不过，除了饭，还有别的主食。

凉皮。

这是厨房里另一位妈妈的拿手菜，与夏娘子一样，她男人也是墨工，这也是墨村基本的生存状况。

男人上山干工，女人料理家务。

这位做凉皮的妈妈，她男人姓周，所以大家都叫她周妈妈，因为是墨村里年纪最大的婆姨，所以有些长辈的意思，平日里不苟言笑，除了珍娘，谁也别想从她嘴里撬出一言半语。

但她做凉皮，实在是一绝，因老家是山西，据她说，那里家家都会酿醋，但谁也比不过她做的浓郁芳烈。

有了这种秘密武器，再配上她的手艺，凉皮想不好吃也难。

珍娘见过她动手，瘦小干瘪的小老太太，做起凉皮来好像变了个人，眼睛里闪着光，精气神十足，操起稀面汁快手浇在箩箩上，让它漂在热水锅里连蒸带烫一小会，随即眼明手快地揭下来，那就是薄薄的一张面皮，白净透亮，对着光一瞧，能看见人影。

这么好的面皮，抹上清油，晾凉切细，这时就要用到周妈妈自己酿的柿子醋，不吝啬撒下去，拌起来，再配上油泼的秦椒，新砸的蒜泥，那个香！

文苏儿一碗配红烧肉，吃到一半，实在经不住诱惑，也端起凉皮碗来，连吃两张面皮的量，撑得皮袄下的肚儿都圆了，才恋恋不舍地撂下碗。

“吃得太饱了，”文苏儿难得发出这样的感慨：“我就不明白了，难道这全天下的好厨子，都被你招募来了吗？”

珍娘笑了，向后靠在椅背上，身姿婉娈，因为饱食之后有点眼眉困顿，素日明朗的气质便多了几分烟笼雾罩的迷离慵懒。

“哪有这样的好事？就算我肯，她们也不见得肯，就算她们肯，我也出不起那么大的价钱啊！你知道，一个好厨娘现在的月例是多少吗？做一桌正席，得五百两现银！不如干脆直接生吃了我得了！”

文苏儿也笑了：“还不是让那帮盐商闹的！各种出新要奇的折腾，弄得那帮小娘们水涨船高，听说蒸一笼不要葱还得有葱味的包子，那就是五十两的代价。我就弄不懂了，包子眼里插根葱就有这么贵吗？”

珍娘一怔，继而大笑，文苏儿也跟着笑，两人笑得停不住，直到捂着肚子叫疼才停下来。

“原来妹妹也听过这个典故，”珍娘拭去笑出来的眼泪，直摇头：“这纯是瞎折腾，不过人家家里有矿，随便闹呗。”

文苏儿呆了一呆：“有矿？什么矿？”

珍娘跟她解释半天，她听明白后，又大笑一场。

“什么家里有矿？都是矫情”文苏儿摇头：“别的我不懂，但轮做菜，从小看到大，虽不能亲手上灶，可什么汤配什么料，我心里多少还是有数的。”

说着忽然感慨，想起一岁多刚会走路，就摸着走到后院，看伙计们忙碌的情形，哥哥从后头过来，大不了几岁，却拦腰将自己抱起，硬说灶间危险，拖自己回屋，转身他站去那帮伙计中间，什么端倪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等到自己大些，也就有样学样，掌柜这个位置，说难不难，可说容易，要撑大一份家业，到底也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兄妹连心，其利断金。

可是现在隆平居没了，哥哥也走远了。

珍娘看出她心思：“妹妹当然什么都明白，是金子哪儿都能发光，掌柜的不做了，也可以做别的。”

所以我才留下你啊，就看你对香草有没有天份了。

文苏儿陡然抬眼看她：“秋夫人，你说，我们兄妹俩这个决定，是不是太草率了？”

这一问并没让珍娘意外，相反，她早等着对方问出这句话。

“草率？”珍娘幽幽眸色微漾，似轻风掠过水面，柔和了无边忧郁：“据我所知，文掌柜的从来不做草率的决定。”

文苏儿低下头去。

“一个地方呆久了，换换心情也是很自然的事。俗语说得好，是金子到哪儿都能发光，没了隆平居，还会安平居，华平居。文掌柜的是个有本事的人，现在不过是一时心情颓坏而已，妹妹也是一样。人生道路细水长流，就当休个假好了。原是如花豆蔻的年华，正有大把好时光，在前头等着二位呢。”

珍娘的唇角挂着一抹淡若清风的笑，声音轻轻渺渺，软软侬侬，如一缕春风，从文苏儿冰凉的心尖上柔柔拂过。

文苏儿半晌没吭声，待到抬起脸来，眼神变得坚定许多。

“夫人说得极好，正是这话。”

等着吧，我努力起来可不是现在这般模样！文苏儿姓文不姓林！身上也没带玉！

“好！”珍娘笑了笑，眼神明澈，眉目嫣然：“要得就是你这句话。”话峰一转：“吃饱了吗？走，咱们回暖房去，我教你现场辨认！”

这回再去，文苏儿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来了。

珍娘自然也格外用心地教，因早上见对方喜欢百里香，下午便特意挑此物来讲。

百里香也有很多种类，暖房里最西边一排，种的便是各种各类的百里香。

珍娘一一教于苏儿辨别：

麝香味百里香，叶为深绿色至深青绿，小而尖，茎分枝茂盛，为木质花小淡紫色至白色，有浓郁芳香，有舒缓和镇定神经之效。

柠檬百里香，顾名思义，比前者多一些有柠檬味，袪痰止咳，帮助消化，恢复体力强化免疫系统，并治疗肠胃胀气，花蜜亦具疗效。

但无论哪一种百里香，都有杀菌防腐功效，只要麝香味越浓，其杀菌防腐功效就越显著，在这个没有冰箱的时代，腌制肉品只要添加百里香便可抗菌防腐，同时，又可以增添香气。

这就是秋家庄食材远比外界丰富得多的秘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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