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想,那素什锦到底是凉菜,你少吃点,要素的现炒这个给你,也不多,一小盘,正好你也不能多吃。”
秋子固笑笑,拿起布口袋到厨房去了。
珍娘懒洋洋地靠着,愈发觉得自己成了猪,还是那种被众人宠着,啥也不用担心的傻瓜猪。
晚饭时虎儿进来递了话:“文姑娘回墨村了,坐庄上的船走的,没别的话,就只让夫人保重身体。”
看吧,连文苏儿都这样。
珍娘用手撑着头:“真没别的话?”
她特意跑这一趟为了什么?
来时还有些忸怩呢,走得倒痛快。
看来,在房里豁出去那一下是真帮她施放了自我啊。
“文姑娘在厨房时呆了一会,简直跟从前变了两个人。才来那会,恨不能咱们分出八个人来专门伺候她,可刚才……”虎儿嘿嘿笑了两声。
珍娘的笑显示她很有兴趣,但其实已经预料到大概。虎儿对文苏儿的称呼已经由文小姐变成文姑娘了,可见端倪。
“说下去。”
“您没见着,那可真是稀奇!文姑娘原来会整治菜肴呢!看她剥笋皮,择菜去蒂,除了不能拿刀,小菜工的活计她干得可真不赖!”
珍娘终于放声大笑。
小菜工。
她打赌虎儿这话绝对不可能当着文苏儿的话讲。
虎儿自己也笑了:“没瞧不起文姑娘的意思,不过是真没想到,她一个当二掌柜的,还会亲自动手哪!”
“那是你小看人,”珍娘用根手指戳戳对方:“她自小在后厨长大,什么场面没经过。”看看窗外对面小厨房里,男人清俊的身影:“说起来,还算是他的面授徒弟呢。”
虎儿重重点头:“难怪。”忽然脸红红地不敢抬头,原来秋子固听见声音,视线朝这里来了。
作为一个男人来讲,秋子固长得是真好看,尤其眼睛,不笑时也藏着魅惑的星光。
丫鬟们从来不敢直接跟他对视,就算他面无表情眼睛里什么也没有,也挡不住她们脸心心跳怀里装小鹿。
“夫人,若没别的事,奴婢就,先退下了。”
珍娘对她和鹂儿这种反应习以为常,耸耸肩,挥挥手。
“去吧。”
秋子固端进托盘,一见只有珍娘一人,不由发奇:“走了?什么时候?我算速度不慢了,她难道用飞的?”
珍娘不答,嗅嗅鼻子:“好香!秋叔你是不是又用秋家庄一号熬粥了?”
秋子固去年与庄上农人合作,发挥他不钻研毋宁死人精神,将几种最好的稻种混合精化杂交,最后竟成功捣鼓出一种又香又糯,结合所有精华的稻谷。
珍娘兴奋地将其取名秋家庄一号,可惜一号的种植到目前还并不是十分成功,换句话说,种是种了,收成却不尽如人意。
春种秋收,刨除明年的稻种,所得只有一小坛。不过不要紧,已算成功一半,慢慢来过,总有一天会得到收成口味都令人满意的品种。
那小半坛香米平时舍不得吃,过年也只动过一回,用来祭祖,散于众人,尝个鲜。
却没想到,秋子固会在这时拿它出来熬粥。
然而细想想,还有比现在更适合的时间吗?
吃饭时,珍娘想起虎儿的话,笑起来,将转述给秋子固。
“你这个师傅总算颜面不失。”
当然,没忘玩笑一句。
没想到秋子固不笑,反而表情很诚恳地回:“我不算文姑娘的师傅,她是隆平居二掌柜,仅此而已,平时有事我都跟文大掌柜交接,跟文姑娘话也没说过几句。”
珍娘被他的认真弄得想笑,又觉得暖得身上发软:“我知道,我开玩笑呢。”语气也变得诚心实意,并伸出一只手,盖在秋子固掌心:“也不知是不是荷尔蒙的关系,总算开玩笑。没别的意思,别当真。”
秋子固唇角噙了丝淡淡笑容,点头,喝粥。
他不懂什么叫喝儿梦,不过妻子的手很暖,而她的话,在他心里一向就是公理,不知道也领会得精神啦。
“文姑娘这样,真让人高兴,”珍娘捧着粥碗,情不自禁喃喃自语:“看起来,改变真不是件坏事。”
说完自己竟怔了一瞬。
是吗?
无心一句,却有着重重打在心上的力量。
明明在说文苏儿,却有种不好的感觉,似乎会应在自己身上。
当然也可能是荷尔蒙。
这也是孕期的好处之一。
随便什么事,无论好坏,都可以将锅甩给急速增长的激素。
秋子固也没在意这句话,珍娘的粥碗空了,他起身去添。
饭后,珍娘照例犯困,这似乎已经成了每日的必修,等到再次睁眼,又到正常睡觉时间。
总而言之,猪化已是不可避免了。
次日早起,珍娘伸出手,便触碰到熏得温而柔软的衣料,她闭着眼睛,笑出一脸甜蜜。
什么也不用操心,齐珍娘终于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
当然,她竭力不去想昨晚自己说过的那句话,以及这几日如阴影般挥之不去的,直觉。
改变。
一如文苏儿。
一如前世,莫名其妙于电光火石间,穿越到这里。
珍娘深深地吸了口气。
别去想。
想也没用。
该发生时就发生,命运之轮转动时,从不询问任何人意见。
浅蓝底子花卉刺绣镶边对襟缎面竖领长袄,灰蓝色底子金色花卉纹样刺绣马面裙,出门时再披一件丹砂色绸面底子五彩花卉刺绣夹棉裘皮衬里镶边翻高领斗篷。
穿起来配上头面,就是一幅画。
早说过,秋子固的审美不俗。
“雪都快化完了,路上愈发滑了,夫人小心。”
珍娘走上小径,预备上马车,虎儿鹂儿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保护她。
秋子固一早接到徐公公的书信,虽万般无奈却无可奈何,无论从过去的情面,还是现在的形势,他都不得不给对方些面子,虚应人情礼节。
成年人的世界,任性不得。
顾府位于京城的城外城。
没错,城外城。
别误会,这可不是现代所知的城中村,相反,它是个极好的地方。
记得大奶奶回城时经过的小镇么?那里近江边,来往京中的水道码头,多在那里聚集。因水上往来频繁,周围小买卖兴隆,人气大增。
前朝时京城并不在此,但后因故迁都,原本只是水上人家的小镇便日益热闹繁荣。尤其小镇西边有座神庙,供奉当地人信仰的江神。
开始只是小镇本地人每年进些例行香火,后来水道兴旺发达起来,商人们有时遇上运气不好,也到此处求拜,一来二去,愈发如热油烹火,又有得了益处者,重修佛衣金身,又于前庭加建大雄宝殿,总之,日益繁荣起来。
江神庙周边,也随之很自地形成了集市,人称江集,更是壮观,成城外一景。日子久了,往来的商人越来越多,甚至洋商也有,少不得也是入乡随俗。
江集越扩越大,遂将近城北门外的一块疏落地带变成闹市,于是,就有了城外城。
这可是块好地方。
既有热闹,也有清净,只要选准地方,两都皆可顾全。再选得好一些精一些,还可自带江景。
而顾宅,就选了这么一处好地方。
江边,离江神庙不远,原本是庙中产业的近百亩菜园,被顾家大手笔一次性买下,同时给庙中捐了为数不少的银子,免下可能出现的口舌之争。
到目前之止,因为时间关系,顾家入京不到三个月,因此宅子才建一小半。在此期间,家眷都借住在一户乡绅家别院中,不过今日酒席,倒是摆在顾宅。
据说,前厅已经修得七七八八,后院因连着园子,主人家要求颇高,光造石师傅就连着换了三个,因此拖延了工期。
宾客们由正门进入,中贯线上,正厅堂三重院的翘檐飞阁,第一眼便吸引住了众人,少不得交口赞许,因实在做得精致漂亮。
珍娘对这些建筑学上的玩意不懂也不关心,女眷们反正是从角门进,过了夹墙,便有婆娘们上来接着。
下了轿一路走,此时太阳升高了,明晃晃的,将屋瓦照得透亮,底下是各家的车轿。出门的女人都穿着鲜亮,堆纱叠绉,打眼望过去,好似一披五彩云霞。
珍娘忽然头昏目眩,站在原地稳了稳呼吸,方才睁开眼睛。
不料面前陡然多了一人,让她吃了一惊。
一位身着浅绿绣银竹衣裤的小姑娘,年约十二三岁上下,打扮得素净清雅,姿态柔雅高贵,冲珍娘俯行了个礼,发髻上不多别的头面,只一根不显山露水,却明显精挑细选过的顶级祖母绿簪子,碧光盈盈,刺人眼目,映着主人清淡眉目,使原本有些单薄的五官润泽许多。
但很奇怪,小姑娘穿的是裤装,这倒是少见之极,配上她的五官,颇有中性之风。
“秋夫人好。”她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我是伺候五爷的丫鬟,您叫我翠生就行。”
翠生?
名字也走中性风。
珍娘注意地看她,果然眼角眉梢,隐隐有几分书童的气质。
“五爷说,今儿由我伺候夫人您,跟您的人,只怕车子塞后头暂时到不得,这里人多,怕腌臜了夫人,请您随我,先到五爷的外书房里歇歇脚,待姐姐们到了,再一起去外花厅里坐席,可好?”
翠生年纪不大,行事礼貌说话也很有条理,且不似一般丫鬟那般莺声细语,她的嗓门略粗一些,更低沉醇厚,听起来却有种说不出的舒服。
对她提出的合理建议,珍娘没有反对的理由。
“那就有劳你了。”珍娘将手搭上对方伸出的胳膊,感叹于顾仲腾的细心:“我才看去,似乎别家女眷,并没这样的待遇?”
不是每一位小姐太太奶奶都有顾家人上来迎领,大多数只在轿中等着自家下人上来。
翠生微笑,默认。
“你没见过我,怎么认得出?”珍娘更加好奇。
难道顾仲腾对她描述过自己的相貌?会是怎样的描述?
翠生的微笑很平静,显然,她料到珍娘会问这样的问题:“我家五爷说了,夹墙中的轿子里,不用人扶自己下来的,就一定是秋夫人了。”
珍娘恍然大悟,再回头看,不觉也好笑。
果然挤挤攘攘的夹道中,满头大汗的只是轿子,太太奶奶可不动,小姐更是身娇肉贵,不等养娘丫鬟上来围个严实,绝不露面。
“不是我秋家庄没规矩,只是我觉得坐在那上头着实闷得慌,我是个喜欢新鲜空气的人,闷久了,容易生病。”
珍娘的话引得翠生身边两门房婆娘直发笑,但她却只牵了牵嘴角。
“当然。岂有那等没见识的人,会说夫人失仪呢?五爷早说过了,夫人是不循常规蹈旧矩之人,最聪慧睿智,却平日只以玩笑示人,对下人也宽,从不高高在上。”
珍娘一愣。
顾仲腾他真这话说?
他哪儿了解来这些的?
翠生不容珍娘多想,在前面领着,脚步有些匆忙,似乎扣着时间,但珍娘看不出她这样做的理由。
在外书房等么,有必要着急?
珍娘忽然想到什么。
难道顾仲腾在那里等自己?大戏之前,先给自己开个小会通通气?
珍娘陡然紧张起来。
不知他到底安排了一出什么样的大戏?
是因为需要自己帮忙,所以才提前见面?
珍娘倒不是怕,想当年婚前开饭庄子时,她可是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而第一次闯出名号,还是因为自己招待了御史呢!
不,不是怕。
只是因为顾仲腾这个人,给她的感觉不太妙。
怎么说呢,以前不管珍娘做什么,都算胸有成竹,她知道自己的目的,也知道自己的能力,再据此谋划出,自己会用什么方法来达到。
一步步走来,没有过挫败。
然而顾仲腾这个人却让她有种摸不着头脑的感觉。
都说她齐珍娘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可是这位顾五爷,却有些棋高一着的意思。
顾宅从中轴线上分开,左右各占宅子一半,估计分给不同房支居住,居中则是大堂,中庭,正院。
左边的一半都是平房院落,右边的一半则在后堂加添了楼层,目前只修了一小半,布幔子围着。
供人行走的游廊两边大梁,挂着一对联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灯。每一席前竖一柄漆干倒垂荷叶,叶上有烛信插着彩烛。荷叶乃是錾珐琅的,活信可以扭转,如今皆将荷叶扭转向外,将灯影逼住全向外照,同时,廊下罩棚,每隔一小段距离便挂一双彩穗宫灯,都是各色羊角,玻璃,戳纱,料丝材质,或绣,或画,或堆,或抠,或绢,或纸,挂得满满。
光线如此强烈,行人便只看得见自己脚下,想偷窥游廊外半完工的场地,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顾仲腾果然出得一手好牌,不走巡查路,但有效得可怕。
翠生领珍娘从左边绕入,一路抬起袖子,替她遮挡过于刺目的灯光。
不过这点小事是挡不住齐珍娘好奇目光的,依旧左右巡视,翠生便又解释:“我们五爷,和三老爷住这边,大老爷住右边,二老爷没来,在原籍守着祖屋。”
珍娘做个鬼脸,点头,心中感慨于这丫头的直率,一看出自己心思,就将家底子抛出来了。
“五爷说了,在秋夫人面前,有什么不妨直说。”
翠生淡淡地加了一句。
珍娘一怔,继而诧异地笑:“你有透视眼?能看穿人心?”
翠生低头看路,将一块近珍娘脚边的小石子踢开:“夫人言重,不过是人之常情而已。”
言外之意,还用不着读心。
当然,也不是说我就不会读心。
珍娘瞟她一眼,兴趣被彻底调动起来了。
翠生这丫鬟实在太有意思,每一句话都说得有筋骨有力道,看似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但真意还藏在后头,细细品方反应得过来。
不知顾仲腾从哪儿挖出这块宝的?
珍娘生平第一次动了挖人墙角的心思。
“夫人,您小心脚下,这里临近园子工地,碎石杂块多。”
翠生依旧一脸平静,无知无觉似的,只是低声提醒珍娘,并不住替她整理眼前的道路。
珍娘看看附近拦起的布幔,范围不小,里面人影重重,来往忙碌不堪。
“不小的工程哪。”
翠生点头,也许是因为话题转到不那么危险的地带,她的话也变稠了。
“里头有好几处楼阁要修;水榭、画舫、回廊倒是好了,不过等着油第三遍新漆;池塘是原有的,不过得疏浚一番;常青灌木已经种了几个月,是时候修剪;最近还从苏州香雪海买来上百盆栽腊梅,现在花房里养着,等都好了才拿出来摆。”
珍娘哇了一声:“果然是费了不少心思。”停下脚步后,不由自主地扶住了腰。
翠生笑笑:“您是不是觉得累了?快到了,走过那道山墙就是。”
一爿天井下,两壁山墙之间,南墙和北墙均无门,只各开一扇花窗,其实就是个穿廊。走出云,东山墙上有一扇门,翠生在前,两人走过隔间,正是顾仲腾的外书房。
同时,西山墙上也留一扇门,接的就是卧房了。
山墙上布着长春藤,这个天也绿着,郁郁葱葱地一直蔓生到南北墙,将两扇砖砌花窗遮得绿影婆娑。南墙的墙头上又格外长出几株草,累累珠珠地结满小红果子,上面半盖着没化完的残雪,愈发显得娇艳欲滴,有种说不出的绮丽。
珍娘走进云,发现脚下地坪铺青色釉面砖,眼前的书房,则是楠木修葺。
低调的奢华啊这是!
珍娘还没走近门口,翠生早上台阶打起帘来,顿时,一股暖意迎面扑来。
不是熏炉或者火盆烧得出的温度,但对珍娘来说,却是熟到不能再熟的热度。
不由得她便一怔,抬头看着对方。
难道?!
翠生点头:“买下这块地时已是天寒,所以修葺时专做了夹层和烟道,东西两头砌了地炉,烧柴火,热从地砖下贯通,烟则随烟道排出。是从北边请来的师傅,师傅的师傅是高丽人,据说从前旧皇都做过炕道,不过设计图是五爷画的,那人不过照做而已,胜在手工精细。夫人想也明白,如此取暖比炭火多有几般好处,暖和不生烟,免去炭毒之虞,且无祝融之患。”
祝融是三皇五帝时夏官火正的官名,与大司马是同义词。历史上有多位著名的祝融被后世祭祀为火神灶神。
所谓祝融之患,也就是火灾。
与秋子固在秋家庄的设计如出一辙。
珍娘震惊不已。
怎么会?!
翠生打帘打得手酸,见她不动,彬彬有礼地催一句:“夫人,石砖地寒,久站于腿脚不益,请您进屋,有话慢慢说。”
珍娘默默走上台阶,尚未进门,就听见低而优雅的声音,带着笑意响在眼前。
“翠生别催,夫人有自己的行动规则。她想走的时候,谁也挡不住,当然,如果她想站一会,谁也别想推得动。”
顾仲腾。
这厮已经在屋里了?!
珍娘抬眼,果然是他,整洁尊贵优雅,着一裘青衣布衫,双手背在身后,嘴角微微翘起。
翠生立刻走到他身后,恭恭敬敬,垂首而侍。
不像丫鬟,像助手,或者说,秘书。
珍娘笑了一笑,将披风解下,随意搭在椅背上:“令人印象深刻啊五爷。看得出来,您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顾仲腾盯住她的眼睛,带着笑意的眸光深邃幽黑,神光离合,醉人如酒。
而来自她身上的那股淡而奇异的香气,因受热弥散开来,顿时,整间屋子都笼罩在她特有的气息中。
顾仲腾撇了下嘴角,双手摊开作大字状:“是吗?能给你留下印象,看来,我的工夫也算没有白费。”
这叫什么话?
你大老远跑京里来又花大手笔买地修宅院,难道是为了我?
拜托,咱俩关系没到那一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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