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这么说?”
一道暗色的身影懒洋洋地伏在精致贵重的金丝楠木卧榻上,长长地黑色袍子拖曳开来宛如黑雾流淌下来凝成一般。
太后的一头乌黑的长发此时已经披散下来,掩去了她的面容表情,但垂在衣袖外的素手肤光胜雪,指尖挑着一只细长的纯金雕龙旱烟管,一缕缕青烟从榻头升起,宛若来自地狱边缘的薄雾。
哑巴姑姑跪在下首,微微点头。
“本宫就知道,那小子是个捂不熟的僵柿子!再给他好处,甚至连天下也许了,他却就是死不回头!”
太后语气中的怒气渐渐压不住:“受本宫如此栽培之人,放眼天下,能有几个?当初皇儿不也是这样?!若没有本宫的支持,他能撑到现在?!还有老九,自以为有了兵权就可以要挟本宫篡夺天下?!哼,门也没有!那张龙椅,岂是他这样狼子野心的人坐得的?!”
哑巴姑姑轻轻打着手语:太后英明,只可惜那人有眼无珠,还是命中不该有这样的福分。
太后抬起眼慵懒地扫了眼地上。
“福分什么的,不过是借口。”她的语气低沉下去,神色恹恹地摆了摆手:“你也不必哄本宫了,本宫自己的……”
声音嘎然而止。
哑巴姑姑的头垂得更低,透过冷冷的月光,隐约看出她竟在微微打颤。
一眨眼功夫,屋内变得静谧无声。
太后的脸还是藏在头发后面,隐没在深黑之间的面孔,看不见眸子,只有额角露出一抹肌肤,冷而白,不带一点血色。
“给本宫好好盯紧那些长舌妇,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就给她们长长记性。”
终于,太后发话了。
“还有,陆夫人,明儿别叫她来了,冷她几天,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说出来的话总不得人心,本宫又不是狗,尽着在人前舔个没完,哪有一点诰命的体面!也好杀鸡儆猴,今后先学会了说人话,再进宫来伺候本宫!”
哑巴姑姑唯诺诺而已。
太后翻了个身:“乏了,下去吧。”
哑巴姑姑顿了一顿,微妙地举起手来,似乎要比划什么。
“当然要找,继续找,找到为止。”太后转过脸去,脸颊贴着冰凉的榻枕,习惯了,倒也不觉得凉,流云青丝散落脑后,耳边垂着散落的发丝随着夜风轻晃。
哑巴姑姑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同样的时间,珍娘坐在自己的炕头,看着被冷水打得里外湿透的被褥,和冰一样熄了火的炕膛,不由冷笑三声。
全姑姑给她换了间房,现在屋里都是陌生面孔。
“谁干的?”她背对众人:“自己站出来承认了比较好。”
小宫女们靠在一起,互相挤眉弄眼,嘻嘻哈哈地不拿她的话当回事。
“哎呀这样的天气,咱们的炕可得烧热点,虽说立过春了,可倒春寒也不是闹着玩的。”
“就是就是,昨儿让你晒被子你晒了没有?干干爽爽的睡起来才舒服嘛!”
“哈哈,就是就是,阴天盖湿被子,再没火炕,那可有得受喽!”
话音未落,一股滚烫的开水从天而降,直直地浇在她们身后的被褥堆上。
是珍娘。
不道歉是吧?阴天盖湿被是吧?
行,那你就试试阴天盖开水被吧!
珍娘还算心善,知道这几个小傻子不过是被人当枪使了,所以捞起窗下小炉子上的开水铫子时,没往她们几个身上招呼。
要说这全姑姑是够阴的,因为有哑巴姑姑的吩咐,自己不敢对珍娘怎么样,于是就推说自己这边人满了,把她塞到别的教养姑姑新人屋里,别人不知道她底细,少不得上来就给新人个下马威了。
全姑姑果然是在宫里熬了好几年的老人,这一手借刀杀人玩得那叫一个利索。
只可惜,再利索也不行。
碰上这种事,齐珍娘只有一个字:怼!两个字猛怼!三个字我怼死你!
几个小宫女被珍娘突如其来快如闪电的暴击吓得屁滚尿流,身上虽沾着一点开水,可暴露在外的手啊脸啊却被蒸汽熏得发烫,顿时就又叫又跳:
“来人啊!救命啊!新来的发疯啦!”
屋外冷笑一声:“没用的东西!她发疯你们就不会替她治?亏你们还好几个人,就弄不过她一个?!给我往死里治!”
不用说,这位就是背后主使,这几个小宫女的教养姑姑了。也不知全姑姑送人过来时跟她说了什么,又或是天生见不得新人,反正话里挤兑珍娘的意思,隔八里地也听得出来。
珍娘也不含糊,二话不说就将手里的空铫子丢出门外去:“宫里规矩多,哪一条规定了新人进来就得受虐?!我来是伺候主子的,不是伺候你们这些老妖婆的!真拿自己当二主子了?烂泥塘里照照,你配也不配?!”
铫子滚了几滚,落在姑姑脚下,她的脸色,也跟着由阴转死阴。
对这些新来的小丫头片子,自己从来都是掌握绝对权威,叫她们向东不敢向西,叫她们喝凉水绝不敢塞牙的!
“好啊!看来今儿我这屋来了只雌牙猫了!”她狠狠笑了一声,下死劲磨了磨后槽牙,从腰里解下根东西来:“我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手里的鞭子硬!”
一听到鞭子两字,几个小宫女瘫了。
她们是尝过这东西的,生牛皮编就,沾着水打在身上,只要一下就能皮开肉绽。
嗖!
姑姑猛甩了一记,刹那间鞭子在空中发出森冷尖刻的哨响,配合着声音,她龇牙咧嘴地笑了。
头顶夜游的鸐鸟听到这声音,一路桀桀怪叫着,扇着青黑的翅膀,一闪间划裂层云阴霾的天空,瞪着幽深的眼珠,飞落琉璃飞檐的华丽宫顶,向下看了一眼,贪婪的闻嗅着。
快动手吧,好几天没闻到浓郁的血腥气息了。
“小浪蹄子!别人容得了你治不服你,我眼里可揉不得沙子!不好好教训你一下,还当你是这里老大呢!”姑姑嚣张跋扈地扬着鞭子,像一条得势的毒蛇,阴气飕飕地吐出毒信。
珍娘从屋里出来,小宫女们在她身后筛糠般的抖,她们都是尝过鞭子滋味的,那可是绝对不好受的。
虽然珍娘是姑姑强制立出的靶子,可个别人心里,多少还是生出些怜悯。到底是刚进宫的,心肠还没炼得跟外面那位一样。
“别去!”一个小宫女忍不住,低低地喝住珍娘:“你疯了!出去就是个死!快给姑姑伏个低,无论如何……”
另一个却忙拉住她:“你才疯了!想惹火烧身不成?!就叫她去,打了才好!姑姑发泄过了,咱们才好安生睡觉!”
珍娘垂下脸,所有人都看见了她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后,眸子里满是华光流溢,浮波旋影,迷迷离离闪闪烁烁,好似收进了所有月华,精气十足。
“睡前看好戏才是享受,今儿我难得发善心,你们有福了。”
小宫女们瞠目结舌。
不得了,这语气听上去……
天神老爷!难不成她还敢反抗?!
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珍娘当然要反抗,在心里做好准备也打好腹稿了,你不要脸我就比你更流氓向来是她怼人准则。
然而不曾想,突然之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将这份荣耀轻轻夺去。
“谁允许你在这里撒野了?!”不高不低,不轻不重的声音,沉而冷,像一截欲待拔出寒光在鞘的刀锋。
我去!
一听这声音珍娘就叹气。
这家伙怎么能追到这儿来?!
在姑姑耳朵里,此人却是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陌生人,既不知趣,也不识趣。
“我管我的人,”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姑姑却并不转身,只鄙夷地说了一句:“尊驾哪儿来的,就请哪儿去,别在这儿自找不痛快!”
话音未落,一声惨叫,姑姑手里的鞭子凭空甩了出去,跟着一块漂浮在空中的,还有她的一只手。
空气里的温度仿佛霎那间降到冰点。
鸐鸟们得意地大叫起来,夜枭也来了,顶着一轮惨红的月亮,在殿顶桀桀笑得更欢。
开始了,终于开始了!
没人看见姑姑是怎么失去手的,就连珍娘也没有。
有幽风贴地盘旋,卷起落叶,簌簌的宛如某种不知名生灵的脚步。
幽灵来了。
满天冷月,遍地寒霜,偌大一个院子,黑黝黝的,院子墙脚下一带花木,高高低低地蹲伏着,月光如水,照在树叶上,发出点点滴滴的寒光。
走廓上,一盏红灯一步一步地向眼前移来,院子里月光越是分明,走廓上越是逼得黑暗。幽灵就在那暗处。
姑姑叫得凄冽,声音刺破夜空。正常来说,早该有人过来看视,巡夜的管事的,还有前后院子里的姑姑小宫女们。
然而一点动静没有,除了她自己的惨叫,没有别的声音,一星半点也没有。
这一刻,似乎所有的人和事,都被那盏诡异的红灯压制住了。
屋里的小宫女们哭也不敢哭,叫也不敢叫,虽然一个个都挤到门口窗下,不想看,却如心神被拘般死死盯着那一团血肉,想逃,双腿却如被缚般绵软得抬不动脚步。
早等得不耐烦的夜枭大叫一声,从天而降,轻而易举地叼起那一团血肉模糊,转透振翅而去,鸐鸟们不服地紧追其后,撕扯着,叫嚣着。
姑姑惊得面色惨青的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乱颤,,她眼见自己的右手远离而去,扑鼻的血腥气和剧烈的恐惧令她心胆俱裂几欲发疯,她啊啊的语不成声,刚才还高音炮似的惨叫,此时已无力为续。
红灯处忽然一闪,一道寒光陡然跃入空中,夜枭随即大叫一声,仿佛吃痛,一团带着血腥气的罡风烈卷从天而降落,直直打在姑姑身上。
姑姑叫都叫不出来,直接躺倒,眼睛几乎瞪出了眼眶,瞳仁却已经散了。
她身上压着从空中被打落下来的那只手。
自己的手。
扑通扑通,屋里响起土豆堆落地的声音。
小宫女们一个接一个,叠罗汉地晕了过去。
珍娘叹了口气,耸耸肩膀。
“翠生,玩够了没有?出来吧。”
红灯一顿,跟着一转,灭了。
月光终于照进暗处,透露的光影勾勒出熟悉的身姿,长身玉立,包头布履,着一袭青衫,有一股俊逸,一看便个书生,然而步下台阶时腰间一折,又分明是个女子了。
珍娘摇摇头:“第一次亲眼看你的手段,厉害啊!”
翠生难得的露出微笑,一口白牙闪着干净利落的精光:“小的救了姑娘免受皮肉之苦,姑娘就这么回报?讥讽于小的?”
珍娘示意她看看地下:“皮肉之苦是免了,可这场面如此收拾?难不成等她们醒了,我再骗她们刚才是外星人袭击了姑姑?”
翠生学她的样,无所谓地耸肩:“姑娘是办大事的,怎好叫姑娘为这些小事操心?放心,小的都安排好了。”
珍娘撇了撇嘴:“所以我说嘛,你真厉害。那么,现在说吧,什么事让你这阵西北风吹进宫来了?”
翠生向外偏了偏头:“收拾的人一会就来,只怕到时又乱又吵,不如让小的领姑娘去个清净地方,方便说话?”
珍娘手一挥:“恭敬不如从命,走着!”
翠生在前,月光下她的身上起了雾,受了风,又冻成霜,珍娘看着看着,觉得从心里冷出来。
她来了,就说明顾仲腾知道自己的去向了。
明明跟他没关系,他硬要插手。
珍娘很想在他头上狠狠敲一记,如果现在他在眼前的话。
但细想想,似乎又不应该,毕竟翠生确实是帮自己出了一口气,虽然这种方式,不是珍娘喜欢的。
翠生将珍娘领上夹道,走不上几步拐进个宫里,黑黢黢看不清宫牌名,只见殿中收拾得十分精致:一帘花影,四壁图书。案头摆着的,都是些夏鼎商彝,斑烂绝俗。架上放着的,都是些金签玉管,名贵非常。
这里清乐宫,是九皇叔在宫中的下处,太后赐于他专用。”
珍娘坐到太师椅上:“别提太后了,那可是个人物。”
翠生点头表示同意:“不是个人物,也成不了太后。她老人家可是熬了十几年才熬上皇后,先帝镔天后,她又将小皇帝一手扶持成人,到现在,估计又得同样的再来一次。”
珍娘有些意外地看着她:“从未见你说话如此痛快,”眼珠子转了转:“你家主子终于开窍了是不是?”
翠生保持扑克脸,在提到顾仲腾时她一贯这个表情。
“大家都是一个来处来的,说话轻松点不好么?哎呀你也别这么紧张,顾五爷人又不在这儿,就说他几句不是,也无妨。”
珍娘逗着翠生,话到最后,忽然不安。
“他不在这儿,对吧?”
翠生的扑克脸几乎有一瞬间的动摇,看起来似乎要笑,但很快便恢复原样,并垂首,恭恭敬敬冲珍娘身后行了个礼。
“五爷,您来了。”
珍娘不动,尽管已经感觉到来自身后的气场。
顾仲腾从雕花屏风后翩然转出,春水似的眼眸似是含着一层烟雾,淼淼落在背对自己的珍娘身上。
“小的告退。”
怀着爸爸妈妈快要吵架孩子知趣就该躲避的心情,翠生悄然退下。
珍娘的坐姿更豪放了,她翘起一只脚,压住椅把,挑衅地晃动着。
“有话快说,我还得回去,明儿又得早起,御膳房的要比一般宫女早起大半个时辰呢!”
顾仲腾几乎要叹气,忍住了。
“就这么着急地要赶我走?”他绕到她的正面,直直看进她的眼睛:“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珍娘觉得,眼下正是个好好敲打对方的绝佳机会,她一定要充分利用。
“这话怎么说的?顾五爷,我相信,您这么个大忙人,深夜入宫一定有要事待办,我觉得没必要耽搁您的行程,毕竟,国家大事比个人小事要重要的多嘛。”
顾仲腾一点没动气,来之前他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受到类似的待遇。
他坐到她对面,淡玉色的脸庞在烛光映照下润泽光艳,唇色犹艳几分,流转的琉璃眼眸华光千层,烁人眼目。
珍娘不得不承认,这家伙长得确定挺好看,好吧,比好看还要好看一点,算是,帅哥那一挂里top类的吧。
当然,自然还是比不上老秋的。
“喂喂,不带这么挤兑人的好吗?你明知道,今晚我为什么进宫。”顾仲腾姿态优雅却又毫不客气靠近过来:“躲猫猫好玩吗?角色扮演是你喜欢的游戏?”
珍娘沉了脸,将身子向后靠了靠:“我不是在玩游戏。”
顾仲腾表示一半同意:“你只是玩在找秋子固的游戏。”
珍娘一根手指伸出来,毫不客气地点住对方:“别人的事,最好不要品头论足。这是做人基本的礼貌。”
顾仲腾挡开她的手:“谁要品头论足,我要帮你。”
珍娘起身:“我不要你帮。还有别的事没有?没有我走了。”
顾仲腾淡淡笑着来牵珍娘的袖子:“清场还没结束,你现在过去,场面不会太好看的。”
珍娘深吸一口气:“翠生下手是狠了点,”耸肩:“不过我喜欢。”
那姑姑骄纵惯了,死伤在她鞭子底下的新人不会是少数,断她一只手算客气了。
“那你再等一下,等我把话说完了,看在翠生面上。”顾仲腾的声音里含着笑意。
真该死!寻她就快寻上天,急得几乎命也送掉,但在看见她的一刹那,那些焦虑不安急躁上火的情绪全部消失了。
只要看见她,平安无事在出现在自己眼前,哪怕开口就是怼,也算一种幸福。
珍娘略思忖片刻:“你还有什么话说?”竖起一根手指以示警告:“丑话说前头,如果存着想劝我出宫的念头,劝你死了这条心,听见一点类似苗头我立刻就走。”
顾仲腾举手投降兼保证:“我一定不说。”
珍娘缓和下来,脸色稍霁,在屋里踱了几步。
“不过你还真有本事,怎么找到我的?”她站定在窗前,靠窗长案上供着粉定小瓶里插了两枝红绿梅花,一片梅影幻化成她的背景。
顾仲腾很难不被这种如画的情形打动,因此顿了一顿,方才回道:“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
珍娘笑了:“别夸你一句胖就喘起来,不是难事?我可就在你眼皮子底下,愣是三五天没寻到。”
顾仲腾冲她竖起大拇指:“大隐隐于市,你可真是想绝了。”
珍娘有些凄凉地笑了一下。
想绝的不是我,是老秋,我不过是追随他留下的线索罢了。
“我知道你想从宫里找到秋子固的线索,但我不明白,他怎么可能还没逃出宫?徐府都搬空了。”顾仲腾观察着珍娘脸色,虽然不想触动她的心事,但明显这是个绕不过去的话题。
珍娘不答,反问他:“是不是钱大发给你支的消息?”
那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只要是跟银子有关的事,掘地三尺他也能闻见味,如果顾仲腾发出风去,这货一定不会错过,第一时间出卖自己的。
果然她的猜想没错,顾仲腾笑的有些不怀好意:“这是不是也侧面证明,你找的人不是百分百可靠?论起办这种事,还得信我顾五爷才是。”
珍娘朝天翻个白眼。
“文掌柜的回来了。”顾仲腾将一只烧得发歪的蜡烛扶正:“现在人在秋家庄。”
珍娘一怔,继而黯然。
“文苏儿的事,是我欠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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