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终篇）

近来，神医的头总是痛得很。

每次开口叫护法的时候，他就觉得仿佛有一股力道迅疾地涌入脑海，又瞬间搅作一团。

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隐隐约约浮现在脑海之中，可他却完全想不起来了。

神医每晚都会做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伤痕累累，却被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紧紧保护着，在他恐惧不安的时候，在耳边轻轻哼唱着一首悠扬的曲子。

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到底是什么，那个抱着自己的人又到底是谁？每每梦醒时分，神医都对梦境中的事物记忆犹新，可唯独那张脸……

他怎么也回想不起来。

为什么？明明潜意识里告诉他，那应该是他此生无比重要的一个人。

为什么，自己却偏偏将他忘记了？

为何每当自己唤出黑衣大侠几个字的时候，总有一个声音在内心深处喧嚣，仿佛在控诉着某些不应忘记的纷扰。

这天傍晚，神医忙完手中的事，在院落内四下寻找护法。他有件事无论如何都想向对方确认。

相处了这么久他却现在才发现，这个黑衣大侠对待自己的态度和举动，完全不似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他的动作轻柔且小心翼翼，他的眼神淡然却饱含深情。

一直以来，自己都将这些当做病症置之不理，可是现在他实在没有办法将这些都当做症状处理。

为何第一次见面，他就做出了症状描述之外的举动。

他不懂，他想不起来。可他一定要问清楚。

院落内到处都找不到护法的踪影。这么晚他会去哪呢？神医攥着刚刚炼制好，尚还热气腾腾药丸，四下张望。

这名黑衣大侠每天晚上都喜欢到处乱跑，不过神医还真的没有在意过他到底去了哪里。

越想越不对劲，难道这家伙，是坏人？他其实只是在装病？他接近自己是别有用心？

神医不敢再想下去。可他还是迈开步子，走出六奇阁。

夜风如霜，寒冷异常。神医穿梭于晚凉，不觉瑟瑟发抖。他已下定决心，不管对方是何来历，他都要尽职尽责，将他的病治好再说。

虽然他很怕，怕的不得了。

-

天际星屑剪幕窗，黄石亭台怅心房。

手掬灵丹君何在，月夜漫漫诉衷肠。

-

神医转了半个山头也没见到护法，自己却已是气喘吁吁。

正当他想要放弃时，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洞箫声。

如歌如慕，如泣如诉，如佳人在侧而不得，只可远远观顾。

这首曲子却让神医整个人都为之一顿。

远远的，听不清楚。

可为何，似曾相识？

顺着箫声逡巡，神医原地犹豫不决好久。最后还是狠了狠心，咬牙冲下山去。

箫声渐进，神医内心的惶恐却愈发平静。

总算，在箫声停止的那一刻，神医远远望见了奏箫者。在黄石寨山脚的那口湖泊旁的一棵花树下，一树花叶早已凋零，却在湖中荡漾开莹莹白晕。

已是秋季，这应是最后的宵烛。再过些时日，恐怕连它们也要消失了。

神医在不远处停下，凝神望着倚在树旁背对着他的护法。

他也是刚刚一曲奏毕，缓缓放下洞箫。像是感受到了身后有人接近，他转过身来看到了神医。

发现是他，护法微微笑着转过身来打着招呼，

跳跳：神医大侠，这么晚了小心着凉啊。

两个人并肩坐在树下，相对无言，静静地望着波澜不惊的湖面。

逗逗：这么久了，你还是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神医按捺不住，先行开口，看着护法的眉梢微颤，继而迅速恢复平静。

护法轻笑着摇了摇头，反过来问他

跳跳：名字什么的，重要吗？

逗逗：……

神医哑口无言。

名字什么的，难道不重要吗？神医扪心自问，当然重要。

可是当护法反问他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却觉得这些事似乎真的，不那么重要了呢？

询问无果，他只得岔开话题

逗逗：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跳跳：为什么这么想。

逗逗：我不知道，只是隐隐约约有这种感觉。好像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样。

神医垂下眼睑，却不曾发现护法的神情中一瞬即逝的失落。

跳跳：有些事，并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

咬了咬牙，护法还是决定沉默。纵使他将一切都告诉神医，对方又能相信多少呢。

最后反而会渐行渐远。

他已经做好了一辈子维持这样的准备了，不是么。现在也没有理由胆怯了。

神医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他也已经不知道要再说些什么好。

如果对方决定了不说，他又有何理由强迫对方开口。只是感到对方在自己身边的时候，那股没来由的安心感却怎么也逃脱不掉。他只能任自己没来由地沉沦再沉沦，直至万劫不复。

或许，自己也应该放弃这不明所以的坚持了，或许真的是自己在自作多情……神医这般想着，转过头去看向护法。

逗逗：能最后答应我一个请求吗？

跳跳：你说。

逗逗：刚才听到你在吹箫，那首曲子，能再吹一次给我听吗？

神医怯怯地开口。

跳跳：咦，你是寻着箫声来的？

护法惊讶地看着他。

神医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对方却苦笑着摇了摇头。

逗逗：……不行吗？

看到那个从未拒绝过自己的护法第一次摇头，神医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碾过一般疼痛。可是他为何会有这种感受？他自己也不知道。

跳跳：……

护法的神情显得很为难，可他却敌不过神医天真的双眼。坚持了半晌还是败下阵来。

跳跳：好吧，我吹给你听。

听到他答应自己，神医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开心。可当对方将洞箫凑近唇边，一曲悠扬牵丝百转缠绵悱恻时，他却又皱起了眉头。

逗逗：……不对。

跳跳：……？

护法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神医。

神医闭着双眼，神情却淡然坚定

逗逗：不是这首。

护法只得换一首曲子。

逗逗：不是这首。

逗逗：不是这首。

逗逗：也不是这首。

几番下来，护法感到口干舌燥。只是隐隐约约寻着箫声赶到，为何能将他的曲调记得清清楚楚？他明明已经很小心地避开了……

神医睁开双眼，难过地看着他，

逗逗：你不愿吹那首给我听吗？

若问那个风流倜傥世事淡然的护法最怕什么？

恐怕就是神医这真挚却伤感的眼神了。

算了算了，他妥协，他投降，他真的那他没有办法。反正就算他奏起这首曲子，也不会发生奇迹的。护法这般无奈地想着，再次将洞箫凑到唇边。

-

银光倾泻漫天月意，湖心散涟漪。

牵念百转随风去，只为复执柔荑。

一曲肝肠寸断语，一局相思难解棋。

乍回幽梦惊醒处，却见意中人，痴痴候你。

-

一首曲子，如同疾风骤雨，将神医的思绪送回那个暗迭四起的夜晚。

他神志不清，误入幽谷，护法将他拉入怀中，轻声哼唱。

他与他浴血一场，伤痕累累，以剑封喉，诀别天下。

曾经的同生死，曾经的相执手，曾经的山盟誓，曾经的诀别曲。如今一股脑地涌入神医的思绪，一阵潮水般的眩晕让他坐都坐不稳，堪堪向后倒去。

跳跳：神医大侠？神医大侠？你怎么了？

再度清醒时，他看到护法扶着他的肩膀，一脸担忧。

可是他却无法抑制自己的情感。

仿佛是失而复得的悲戚，仿佛是隐忍已久的宣泄。

原来身旁陪伴自己的，一直是此生最重要的人。

可他却将这么重要的事，遗忘了这么久。

逗逗：……跳跳。

他用尽力气呢喃出声，他看到护法整个脸色都变了。

看着他一点一点松开自己的手，神医抑制不住地流泪。

逗逗：为什么，你一直都陪在我身边。为什么，你却一直都不说？

跳跳：你，你都想起来了？

这份冲击太过震撼，护法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应该开心还是难过。

逗逗：是不是

神医亦是五味杂陈，本应高兴却被愤怒和悲伤冲昏了头脑，

逗逗：是不是我一直想不起来，你就一直这样欺骗我？骗到我长大，骗到我老，骗到我死，骗……

下一刻，他的尾音却消失在缠绵的温存里。

吃惊地睁大双眼，看着眼前对方无比精致却又模糊的脸，感受他宣泄着自己压抑已久的情感，叫嚣着不可抗拒的占有欲。

他的怀抱温厚又柔软，栀子的芬芳沁入口鼻，令人心神荡漾。

是什么融合在一起，顺着脸侧滑落，温热又晶莹？

他们已经无心追究。

只是彼此的灵魂交错着，升华入另一个空间内，仿佛忘记了此时此刻，夜意已经渐渐幽深。

再多千言万语的解释，不及此刻一个简单粗暴的动作来的实际。

因为他，只是要一个行动的证明。

证明他并不是在胡闹，证明他有多爱自己。

护法就这样怀抱神医，坐在月色笼罩下的树旁，彼此无言。

良久，神医才悄悄探出脑袋，可怜巴巴地看着护法。

逗逗：对了，你的病……

护法失笑，他还惦记着这件事？

垂眸看向他一直捏着拳头的小手，一股草药的芳香便是从那里传来，护法又怎会不知道他此次来找自己的目的。

跳跳：这药，还是麻烦小神医你继续炼制下去了。

逗逗：为……为什么？你不是根本就……

跳跳：是啊，但是我发现我需要一种新药。

逗逗：什么药……

看着他迷茫的眼睛，护法笑着用额头抵住他，打开手心，将药喂入嘴中，再缓缓凑近渡了过去——

跳跳：一种生生世世，都不与你分开的灵药。

跳跳：你……能做到吗？

逗逗：唔……

满口苦涩，神医欲哭无泪。

原来自己炼制的丹药，是这么的苦涩。

可是心里，却化开一层，抹不开的，浓情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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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奇有卿临风来，巧玉辞饰古难猜。

忽而月夜窥明镜，似是谪仙入君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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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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