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景帝后元三年。
深秋九月的都城长安已生出许多萧瑟之意,那天空还是澄净碧蓝的,只是映衬着西风中飘零的黄叶,显得它们渺小而落寞。那阳光还是金灿灿的,可照在身上仍觉得冷,夕阳余晖洒在皇宫琉璃瓦上,反射出寒气逼人的光。
长乐宫椒房殿里,汉开国以来第四位皇帝刘启正倚在榻上,魁梧的身躯此刻软绵绵的,连喘息都颇费力气。榻下的矮桌旁端坐着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她手中捏着精致的小盏,不紧不慢地品茶。稳坐皇后之位近十年,这一国之母王皇后深谙宫里的处变不惊之道。然而她手中微微颤抖的茶水、屏退宫女时的焦虑不安、眉目间流露出的苍白无力却逃不过女儿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是刘启的长女,娴静聪慧、体贴人心,又通骑射、晓兵法,素有男儿之志,是刘启最疼爱的女儿。平阳公主原称阳信公主,因前些年下嫁开国功臣曹参的曾孙平阳侯曹寿而改称平阳公主。入秋以来,皇帝的病情不断加重,王皇后就常召平阳公主入宫陪伴。
“母后。”
平阳公主为睡去的父皇掖好被角,一双乌黑沉静的大眼睛望着王皇后。
“父皇自有天命,母后且宽心。这时节,母后还是要多为太子殿下费心。”
“平阳,今日可见到了你弟弟?”
“彘儿带着一众人去上林苑打猎了。”
王皇后的脸上露出不快。平阳公主缓缓说道:“母后难道不了解太子殿下?他可不是玩物丧志之人。只恐怕他心比天高,这宫廷困不住他呢……”
平阳公主起身眺望洒进殿中的一抹残阳,父皇正如这残阳,壮丽而宏阔,却是英雄迟暮、日薄西山。她不禁心酸,可是自小在深宫里长大的平阳公主见惯了权术斗争,深知最是无情帝王家。此时,作为太子长姊的她与母后应当为新皇谋划了……
“母后,您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平阳先告退了。”
转眼间,平阳公主的车驾已驶离长乐宫,朝着平阳府的方向飞驰而去。平阳公主此刻也倦了,靠在车里半闭着眼睛,她的心绪也随着车子飞驰。
她从小便是父皇的心头肉,年幼时父皇每天都会抽时间陪她,甚至批阅奏章时也会把她抱在膝头。后来她有了两个妹妹,南宫和隆虑。父皇在甘泉宫疗养时,喜欢带着她们。年幼的姐妹三人经常泡在温泉里嘁嘁喳喳聊到半夜,父皇从不嫌她们吵闹。再长大一些,已是少女的南宫和隆虑开始学女红、读诗书,她则在父皇特许下与弟弟彘儿一起学文韬武略……那个慈爱的父亲,给她大山般依靠的父皇转眼间已风烛残年了!而她的小弟弟也长成了英武的少年,他是即将担下汉家江山的太子刘彻!
想到这里,平阳公主眉头一皱。他还不满十六岁,前段时间父皇为了巩固他的储君之位,特意提前为他举行冠礼以示成人。母后今日又提起了他和阿娇的婚事……
“那个阿娇,仗着皇祖母和姑母,娇纵蛮横、不成体统,我才不想娶她!”
平阳公主耳畔回响起弟弟的不满。
“弟弟呵,你是太子殿下,你要娶的不是一个女人,是你的皇位呵……”
当初还是胶东王的刘彻和表姐陈阿娇定下娃娃亲后,姑母馆陶长公主为了刘彻的皇位没少费心,此后母亲也从美人一跃成为皇后。
皇家的姻亲无非这般,哪有两情相悦,只有政治阴云罢了。她又想到自己的婚姻,无奈苦笑。
五年前,和亲的匈奴使者来到长安,父皇哪舍得他心爱的女儿远嫁异域,便匆匆定下她的婚事。平阳侯虽是名门世家,却全无其先祖之风,只是碌碌无为的平庸之人罢了。成婚这么多年,也有了一个儿子,虽是和和气气,却总是话不投机。这些天,曹寿又回封地养病了。唉,他在长安又能怎样,也不指望他能给自己分忧。
病重的父皇、不安的母后、年少的弟弟、骄横的阿娇、跋扈的姑母、掌权的祖母、平庸的丈夫……这些人的身影反反复复回荡在平阳公主脑海里,重重深宫锁得她喘不过气。她掀开车帘,长长吐了一口气,“皇家公主”的身份将她禁锢在这让人又爱又怕的政治中心长安城,不会顾及她是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
平阳公主的车驾到了侯府门前,早有一众侍从搀扶她下车进门。
秋意渐浓,几个奴仆正在清扫落叶,见了她忙低头问安。
“萚兮萚兮,风吹其女。叔兮伯兮,倡予和女。萚兮萚兮,风其漂女。叔兮伯兮,倡予要女。”
平阳公主心头一丝惆怅,不由得低声念了一句诗。
“常总管!”
“奴才在!”
“叫人备马!”
“啊!”总管愣住了。
“公主,眼见天就黑了,您这是要出去?”
平阳公主的贴身侍女思荷正要给公主泡茶,此刻停下手诧异地问。
“本公主要骑马出去散散心,你们就不用跟着了!”
“诺……”
平阳府的下人们素来知道,这位女主人虽贵为公主,却不似一般公主娇媚霸道,反而多了一丝侠客的洒脱飘逸,再加上公主骑术了得,下人们也就按公主吩咐做了。
平阳公主依旧是进宫时的装束。水红色的滚金边长裙,外加一件白裘披风。这丝毫不影响她翻身上马的矫健,她头上的步摇晃动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平阳公主策马在长安城里漫无目的游荡,这是她生活近二十年的长安城,她却从未真正在长安街头走过。封闭的马车连接着皇宫和侯府,关闭了她通向世界的大门。此刻,在傍晚余光里于街巷上信马由缰,听着商贩艺人的吆喝,嗅着民间的烟火气息,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突然,身后响起了一阵飞快的马蹄声伴着吆喝声:“大长公主的车驾!快闪开!”
平阳公主心里一阵厌恶,来不及躲闪,那华丽的马车已从她身旁呼啸而过。而她身下的马却发疯似地嘶鸣狂奔起来。
马惊了!
平阳公主虽善于骑马,这种情况还是不曾遇过,加之她疲倦了一天,此刻竟不知所措。她纤细的双手死命拉住缰绳,可这只是让马更加狂躁。一时间天旋地转……
这时一个身影从惊慌地人群里闪出,一跃上马。顿时,平阳公主意识到一双有力的臂膀环绕保护着她,一双有力的手紧紧抓住缰绳。
“别怕,让它先跑一会儿,我会让它停下的。”
这陌生却稳重的男声给了公主莫大的安全感,她靠在那人胸前,细嫩的手紧紧抓住那人的手,点了点头。
发疯的马逐渐平稳,载着两人一路向东,出了长安城。
风声和流水声裹挟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在河边的一片草地上,马终于慢下来了,那人勒住了马,跳下地来,又轻轻把惊魂未定的公主抱下马。
公主这才第一次看到救了自己的人,他似乎还是个孩子!或者说是介于孩童和青年之间的少年。他还没有完全长开,清瘦的身板在破旧的粗布衣服里显得单薄。他的头发也是凌乱的。可那英俊的脸庞和深邃的眼睛却流露出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坚毅和与衣着极不相称的清澈。
那少年也呆望着公主,在他眼里,公主的美如刀锋上闪着阳光的露珠,似乎会转瞬即逝,让他贪婪地看不够。天色已昏暗,公主的华美装束与非凡气质朦朦胧胧的……
二人痴痴对视了许久说不出话来。终于平阳公主打破了沉默。
“多谢你救了我……”
“你没事就好,仙女姐姐。”
“你怎么这样称呼我?”
平阳公主听了如此孩子气的话,禁不住扑哧一笑。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姐姐……”那少年忽然有些害羞,“你就像仙女一样漂亮。”
平阳公主平日里听惯了各种让她厌恶的恭维,这次听了他的赞美,突然有一种少女的喜悦。她微微羞红了脸,莞尔一笑。
“仙女姐姐,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吧。”
刚刚从幽闭生活里逃出来的平阳公主恨不得把皇宫和侯府抛到九霄云外。完全没有回去的念头。
“你家在哪里?”她反问。
“我没有家……”少年咬了咬嘴唇,眸中闪过一丝忧郁。
公主捕捉到了他的忧郁,心头一颤,叹气道:“我也没有家。”
“你没有家?”少年笑了,他笑起来格外好看,“我看你是和家里人生气,负气偷跑出来的吧!”
“算是吧。”公主轻松地笑了。
“那我就先弄点吃的吧。”
不等公主发问,少年拉起她的手向河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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