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啼血愁空山（一）

皇帝赶回上林苑时，是一个深夜。

此时的上林苑，花苑里的杜鹃早已凋伤大半，昔日姹紫嫣红的颜色，就此失去了水分，失了春风无微不至的温煦，渐渐到了花事该了的时候，就此落在地上，不久化为一滩滩不起眼的花泥。被已经枯败的杜鹃衬托得十分显眼甚至刺眼的，是那每一个宫门前、每一条宫道间悬挂着的白色。宫灯将每一个角落无情的照的灯火通明，目触之处，都是大片大片，柔软无瑕的雪白，像是积了一层厚厚的新雪。

然而，这片雪白，却刺痛了皇帝的眼。他知道，比谁都清楚，也正是因为清楚，心里才会割裂了一般的钝痛。那不是雪，而是白纱，一如六年前，太皇太后去世的时候一样，宫里宫外笼罩着大片大片的白纱，将曾经的热闹，曾经的喧哗，曾经的一切声音埋没在这无边无际的哀痛之中，也就此，把一切拉进沉沉的枯寂和哀悼之中。

一如冬日里，新雪飞絮，万籁俱寂。

十九年前，自己失去了父皇，六年前，自己失去了祖母，四年前，阮婕妤小产，自己也失去了一个还未出生便没了的孩子。他以为自己失去的已经够多了，至少，他还有那么多的儿女接连呱呱落地，至少，这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自己不会失去。

可如今，自己却失去了第一个儿子，也是他唯一的嫡子。

皇帝只觉得浑身冰凉，仿佛是无边的清寒从脚底窜到心里，仿佛，连那听闻永珪没了的时候，那心里持续至今的钝痛，也被冻得慢慢麻痹了知觉……

昔日永珪的住处，是怡德轩。而如今，永珪停灵在那里，昔日鲜活而温文尔雅的少年太子，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躺在一具楠木棺椁里面，再也不会叫他父皇，也再也不能叫他一声父皇，还有一声母后……

明明，在几个月前，这个孩子，还在自己面前故作老成的说——儿臣长大了，也想为父皇分忧。明明，他已经打算好了，在南巡回来之后，就在今年大选时，为永珪选一个贤良淑德、德才兼备的太子妃。

皇帝看着眼前这一具棺椁，伸出手去，没有摸到生命鲜活的温度，只摸到了木质冰冰凉凉的触感，无声地落下泪来。

背后突然传来蹭蹭的脚步声，只见太后被柳嬷嬷扶着，看神色，似乎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一般。

太后两鬓添了不少霜色:“皇帝你回来了。”她看着这个长子，目光甚至都不敢落到那具楠木棺材上，只怕睹物伤人。

太后哀哀一声长叹，像是在叹这个孩子的薄命。旋即，目中带了难以平息的怒色:“皇帝，永珪这孩子没了，但梁氏还活着。害得永珪落水的人，还活着！”太后的言下之意，竟是要让皇帝处置了月华，一命偿一命。

皇帝想到太皇太后的遗言，心中暗暗道:皇祖母，您有想到吗？您的远忧还是被你预料到了。只是，这一次，孙儿绝不能再容宣华夫人呆在宫里了。您，就当做是孙儿不孝吧。

承晔闭着眼，下定了决心，沉声问道:“柳嬷嬷，罪妇梁氏在哪里？！”

听到皇帝话中“罪妇”二字，知皇帝已经拿定来心思。太后哼了一声，道:“自永珪落水起，哀家便将她一直幽禁于兰泽轩。”不提这些日，内务府奉了自己懿旨，仅仅以嫔位份例送往兰泽轩。

皇帝沉声吩咐王枫，道:“王枫，传朕旨意，宣华夫人梁氏，居宫闱久已，然，不修嫔妃之德！滥用私刑、苛责宫人、喜奢善嫉、素好口舌，今犯下谋害储君之罪，着废去夫人之位，褫夺封号，贬为梁嫔！只许以采女位份来供养！”

太后听皇帝留了梁氏一个嫔位，心中不忿:“皇帝！”

皇帝看了太后一眼，只道:“皇祖母曾经的遗言，若是梁嫔犯下大罪，以嫔位始，亦以嫔位终。何况，儿臣还有顾及梁家。”

何况，当日梁嫔为什么推永珪下水，还是个迷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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