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宣德十五年之前,宋缨在季嗪的照顾和纵容下活得恣意潇洒。所有的变故都发生在宣德十五年,那年季嗪的爹在元阳关大败于西凉,梁军节节退守,伤亡惨重。
西凉军队从和宁入应昌,直逼大梁皇都宜阳,梁帝震怒,季老将军不得不离开阵前入京诉罪。他从阵前直接入宫,等到晚归时,额上磕出来的血痕已经干涸成了暗红色。
天子震怒让季府笼罩在战战兢兢中,季嗪的眉头深锁。隔天,季老将军又不得不赶赴沙场——梁帝死令,若是季老将军保不下应昌,就要提着季府阖府人头来见。
然而,宣德十五年的那年冬末,应昌失守了。宋缨记得那年的冬天很干,应昌失守的消息传回宜阳后却下了极大的一场雪,扯棉裹絮般。季嗪立在季府的朱漆大门前,默望着皇城的方向,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他的身上。
无人敢上前,宋缨执着伞从他身后上前,将素白的伞撑到他的头上挡住簌簌的大雪。她的性子那段时间难得地沉静下来,语调轻柔地问季嗪: “季府的奴仆该遣走的都已经遣散了,还有几位执意要留下来,我也没法子。”
季嗪笑了笑: ”想留就留下吧,江南我已经打点好了,等到明日,就派人将你送过去。”
宋缨垂下的那只手却探索地拉住了季嗪的手。
他在大雪寒风中站立久了,手心一片冰凉,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她能感到季嗪的身体僵住了,她努力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手指扣进他的指缝里。十指相扣时,她说: “你说过,以后没人敢欺负我,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句话还作数吗?”没等季嗪回答,她就自言自语地说下去, “我想陪着你,季嗪。我想和你在一起,我要在你身边,这就是我想要做的事。”
这是她第三次说这句话,季嗪侧身低头望着她。他的眼睛极黑,瞳孔里映衬出来的全是她的影子,或许还有雪,因为他的眼睛很亮。宋缨一边将手用力握紧,一边想:肯定是地上的雪光。
雪太厚了,簌簌地往下落,除了满天的雪和掌心的凉意,她什么都记不起来,她只记得一个傻子一样的姑娘,一心一意地想陪在从小将她宠到大的人的身边,她满心虔诚,心无畏惧。以至于宋缨日后想起这一天,想起那个撑着伞傻站在雪地里的自己,都忍不住笑出满眼嘲讽的泪来。
十五年冬末,季老将军从战败的前线归来,他没有带上季府阖府的尸体,仅仅带回来宋缨爹娘未凉的尸体。
旗下两大前锋叛乱变成西凉的内应,没有比这更能为季老将军的一败再败开脱了。
那两具尸体在金銮大殿上为季老将军争取到了一个机会,在宣德十六年开春,西凉全线溃败,坐实了宋氏夫妇的叛乱。整个大梁都在庆祝胜利的那一天,宋府被阖府问斩。宋缨因为从小被养在季府,几乎没人知道她是宋府的小姐。
行刑那天宋缨一个人偷偷去午市看了她爹娘的问斩。
皑皑的雪地上,都是凌乱肮脏的菜叶和馊水。她的爹娘被带回来时已经是两具冰凉的尸体,已死之人被砍头,头被斩落的时候都没有流什么血。宋缨一个人站在风口.等到咒骂热闹的人潮散尽,她终于在污乱的雪地上看到了她爹娘的血。
极淡的一缕缕,混着脏污,让她的眼睛模糊了起来。她其实没在她爹娘身边待过多少天,但她记得她爹爹肩头上的温度,她娘亲拿长枪的手抚在她发上的触觉。他们会在出征前亲吻她的脸,诉说为人父母对她的爱。
更糟糕的是,那时候,她是真的以为,她的父母如同季老将军说的那样,叛国弃家了。
直到宣德十六年,入侵的西凉终于全面溃败,大梁大获全胜,季嗪一直将她藏在季府的深宅中。在她惶恐不安的时候,他握着她的手,在漆黑的夜里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安慰她: “别怕,阿缨,有我在,别怕。”他手上的温度从寒夜里传到她手上,她曾经将那视为自己唯一的救赎。
如果没有听到那样的一番话,在季府漫天的垂丝海棠花海中,她听见季府的谋士长长地对季老将军叹息: “…--将军,这是不得已为之,宋兄泉下有知,也不会怪你。”
季老将军待她一向温和,话音里的惆怅她听得出来: “我一生杀人无数,可唯有他们夫妻夜夜入梦。我保不下他们,可是季府满门,我不得不为他们打算,我愧对他们啊 。”
这番话入耳的威慑,也没有树下的那抹身影让她受到的打击大。如幼时一样的重重花影中,还有第三个人,是长身玉立的一袭白衣。
她第一次看见他时,他第一次将她带出那座院落时,她就望着他,望了这些年。可如今他血色尽失地抬眸望过来时,极为英俊的一张脸,她竟然认不出来了。
她不能自抑地退后一步,季嗪似乎在抖,从望过来的眼神到垂在身侧的手。
她张张唇,想问出一句:你知道吗?可话到嘴边,她又不知道要问他知道什么。知道她爹娘是被冤枉的吗7知道季老将军为了推脱战败的理由,将她的父母拉出来做了冤死的冤魂?知道季老将军费尽心思保全他们季府所做的这一切吗?
她到底没问出来,他们在重重的花影下遥遥对望,相距不过一丈,中间是数条簇簇叠叠的花枝。她没有动,他也没有动,若不是空中的乱红,她甚至疑心,时间是否已在那一刻停滞。遥望良久,她到底是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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